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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繚亂》第88章
第三部 第77章 入獄

  去年春天的時候,河間王高孝琬曾經去了一趟南方,從那里購買了不少極為珍貴的異種楓樹移植到高府,所以到了今年的深秋之際,白霜盛時,滿院紅葉似火,直直沿著向上的石階鋪散而去,厚厚的一層,鮮豔俏麗。不時也有一些楓葉在空中翩翩起舞,用豔麗的紅色在空中暈染出幾近極致的淒美,仿佛在無聲地祭奠著即將要逝去的秋日。

  其時斜陽如血,將整片院落更是染得有如一片嫣紅的落霞。在這夢幻一般的景致下,高家兩位公子正在亭子里邊品茶邊玩著雙陸,在一旁觀戰的還有經常來串門的尚書令斛律恒伽。

  從局面上來看,長恭這一局明顯落于下風。

  “長恭,你三哥的馬已經快要出盡了。”恒伽還不忘幸災樂禍地提醒了她一下。

  “狐狸,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觀棋不語真君子,聽過沒有?”長恭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繼續擲起了手中的青玉骰子。

  孝琬哈哈一笑,“恒迦,他就快輸了,心情不好,你就別招惹他了。”

  “誰說我要輸了?”長恭不服氣地挑了挑眉,“主要是因為這只狐狸總在一旁干擾我,所以我才大失水准。”

  “狐狸狐狸,你倒也叫得順口,好歹人家還幫你挨了二十軍棍呢。”孝琬笑嘻嘻地打趣道。

  長恭嘴上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心里卻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暖意,那也是狐狸最夠義氣的一次了吧。

  “好好,那我就不說話了。”恒伽微微一笑,果然不再作聲。

  沒過多久,長恭就毫無懸念地敗在了孝琬的手下。她惱怒地站了起來,忿忿道,“不玩了!”長恭的棋品一向很爛,只要輸了棋就會發脾氣,不過這個壞毛病只有和她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時,恒伽慢悠悠地開了口,“長恭,其實你剛才只要走那一步就可以扭轉全局了。”說著,他順手指了指其中一粒棋子。

  “那你怎麼不早說!”長恭一看果然如此,更是怒氣沖天。

  恒伽還是保持著那抹優雅的笑容,“咦?不是你說的嗎?觀棋不語真君子。”

  “你”長恭被氣得翻了一個白眼,這只狐狸……明擺著就是故意的!

  就在這時,孝琬的隨身侍從劉岷匆匆走進了院子,附身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孝琬的臉色一變,立刻起了身,“長恭,恒伽,我的偏邸那里有點事,我要先過去一下,你們接著玩吧。”

  “三哥,什麼事?這都快吃晚飯了……”長恭見他面色奇怪,不由也有些擔心起來。

  “沒什麼,沒什麼,”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去去就回。”

  “三哥是怎麼了……這麼著急。”長恭不解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恒迦沒有說話,只是眼底飄過了一絲複雜的神情,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孝琬還沒有回來。一家人倒開始焦急起來,長公主正打算派人去找他的時候,劉岷忽然驚慌失措地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語無倫次道,“不,不好了,王爺,王爺他被皇上押入大牢了!”

  “砰!”長公主手中的杯子掉落在了地上,砸成了碎片。崔瀾的臉色也是大變,一旁的小正禮偏偏不合時宜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高府里頓時亂作一團……

  “皇上好端端地怎麼會把三哥押入大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一五一十說清楚!”長恭一把將他從地上扯了起來,焦急地詢問道。

  “是,是這樣的。今天小的見到偏邸外有些可疑的人,所以前來稟告了王爺,王爺就打算去看看,誰知道……”他的眼眶一紅,“誰知道一到了偏邸,就發現那里已經被禁衛軍包圍了,領頭的祖大人一見王爺,立刻令人將王爺抓了起來,說是……說是……王爺有謀反之意……”

  “胡說八道,我三哥怎麼可能謀反!無憑無據又怎麼能說我三哥有反意!”長恭在聽到謀反那兩個字時已經被震得心膽俱裂……這是個必死之罪啊!一種極度不安和驚慌的黑暗氣息彌漫開來,帶著寒徹心扉的冷風,仿佛就像是無邊的幕布,將她牢牢圍住,困難得不能呼吸,像是靈魂一點一點剝離身體。

  長公主的身體一晃,險些暈了過去,幾位侍女趕緊扶住了她。崔瀾緊緊抱住了嚎啕大哭的小正禮,面色猶如死人一般慘白,渾身好似落葉一般顫抖著,她比誰都明白,如果夫君有謀反之意,那麼她的兒子……必然也是難逃一死。

  “可是,祖,祖大人搜出了王爺私藏的佛牙舍利……”劉岷帶著哭腔道。

  “佛牙舍利?”齊國素來尊佛成風,所以長恭也知道這件寶物的珍貴,佛牙舍利曆來是帝王才可擁有之物,如果真是三哥私藏……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她不由懷疑地地望向了劉岷,又重複了一遍,“三哥當真私藏了舍利?”

  看到劉岷肯定地點了點頭,她的心就格登一聲沉了下去,脫口道,“三哥真是太糊塗了!”短短時間內,她的腦中一轉,又立刻質問道,“可就算是私藏了舍利,也不能證明我三哥想謀反!”

  “光憑這個當然是不可以,不過,”劉岷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懼神色,“除此之外,祖大人還搜出了王爺私藏的許多兵器!”

  “什麼!”長恭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只覺得有一只手伸進她的胸腔,抓住那裂開的半爿心,連皮肉帶骨血,生生扯了出去。那一下快如閃電,她竟不疼,只是心口空空,天地漆黑。腦中一片空白,喃喃的重複著,“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長公主此刻已經回過了神來,輕輕喚了一聲孝琬的名字就流下淚來,崔瀾則好像失去了魂魄一般,只是雙目發直地抱緊了正禮。

  “三叔叔,我要爹爹……”小云拉住了她的衣袖抽噎著哭泣道……整座高府,頓時被籠罩在了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見此情景,長恭更是心如刀割,只得按捺住了自己的驚惶,拼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現在在高家,她是她們眼中唯一的“男人”,她是她們唯一的希望,她必須冷靜。她沒有時間繼續在這里發呆了,她該去找九叔叔問個明白才對!

  “小云,我這就去宮里,一定將你爹爹帶回來。”她沒有再多考慮,一個轉身沖到了馬廄,牽了飛光馬就往宮里趕去!

  一路上,長恭不停地揮舞著馬鞭,催促著飛光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風不停地吹拂過她的耳廓,刺啦刺啦的聲音不斷震動著她的耳膜。

  秋雨綿綿風蕭瑟。空茫茫,混沌沌,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此情此景,為何是這樣的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也曾經有過相似的經曆。

  對了,那好像是高洋還在世的時候,聽到三哥被高洋押入大牢的消息,她也是這樣在風中幾近瘋狂的策馬狂奔,那一次,如果沒有九叔叔,她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可是,為什麼偏偏這一次,原本是屬于高洋的角色卻換成了九叔叔……

  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一定是……

  昭陽殿內,燭火昏暗。殿外開滿了白色的菊花,厚實的花瓣潔白晶瑩,還帶著夜間的露水,風中有淡淡的幽香飄了過來。長恭剛到了殿前,就被王戈給攔了下來,說是皇上已經休息了,任何人都不想見。她哪里聽得進去,推開了他就要硬闖,王戈只好死死抱住了她的腿,死活不讓她闖進去。

  長恭沒想到他來這麼一招,又不能一劍砍了他,只好沖著高湛的房間大聲道,“九叔叔,我知道你沒睡!為什麼不見我!”

  “蘭陵王,你竟然驚擾皇上,好大的膽子!”王戈氣急敗壞地低聲道。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高湛略帶無奈的聲音從里面傳來,“長恭,你進來吧。”

  長恭瞪了一眼王戈,抬腳就走了進去。

  不出她的意料,高湛不但沒有睡,還居然很有閑情逸致地在描著水墨畫,從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看到他側面那完美的輪廓,在燭光下更是猶如畫手精心描繪出來一般美麗。

  “九叔叔,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來!對,我三哥是私藏了那粒舍利,他實在是糊塗,可是他絕不會有謀反之意的,更別提私藏兵器了。就算搜出了兵器,也有可能是別人栽贓嫁禍,和士開和祖珽本來就是一夥,素來看三哥不順眼,我看就是這些奸臣趁這個事情害我三哥!”長恭上前了兩步,開門見山地說道。

  高湛勾下了重重的一筆,輕歎了一口氣,“長恭啊,你還是改不了這個急躁的毛病。你說的我自然也想過,但現在這麼多兵器的確是從孝琬的偏邸里搜出來,我身為一國之君,也要做些門面功夫,所以才將孝琬暫時押入了大牢。趁著這段時間,我會親自派人將這件事查個清楚。孝琬在牢中很安全,不會有人敢動他半分。”

  長恭聽他這麼一說,心情又稍稍緩和了一些,但還是不確定地問道,“但三哥他私藏佛牙舍利一事……”

  “如果只是私藏舍利一事,我會撤了他的爵位。”他抬起眼來,茶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麼在湧動,“長恭,你的願望,我一直都記得。所以,我會留著他的命。”

  “九叔叔……”酸澀的感覺在她眼中輕輕彌漫,讓她一下子發不出更多的聲音。其他的她都不管不管不管,只要三哥活著就好!

  “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他清冷的眼眸深處湧起了一絲溫柔之色,“就是怕你一時沖動,才想等查清楚了再召見你,哪能想到你這沒規矩的孩子敢闖進來,若是換了別人,不知掉了幾個腦袋了。”

  “我……”長恭有些理虧地低下了頭,又驀的抬起頭來,“九叔叔,我明天可以去見三哥嗎?”

  高湛抿著唇,搖了搖頭,“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見他。我不希望你和這件事扯上任何關系。”

  長恭的臉上露出了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我不在乎,我是他的弟弟,我和他扯上關系天經地義。”

  他的神情變得有些陰郁,“長恭,我說過不會讓他有半分損傷的。難道你不信我嗎?”

  “我信,可是我也要見他。”她直視著他,明亮的眼神里沒有半分退讓之意。

  他得臉色一黯,淡淡道,“隨你。”

  “多謝九叔叔。我……先回去了。”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手上的毛筆輕微抖動了一下,一滴墨汁沁在熟宣紙上,散開的墨汁揉成一片暗灰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長恭就先去牢房里探望了孝琬,他的精神尚可,只是因為過于氣憤而顯得心情惡劣。因為私藏舍利的事,長恭忍不住罵了他幾句糊塗,又詳詳細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問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之後就直接去上了朝。

  剛到了大殿門口,長恭就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氣氛。往日里那些一見她就大獻殷勤的官員們,今天見了她就好像躲避瘟疫一般,惟恐避之不及。長恭只是淡然一笑,她明白這些人都在想些什麼,河間王剛背上一個謀逆的罪名,誰不知道這謀逆的罪名有多嚴重,現在若是招惹了河間王的弟弟,那不就和謀逆者扯上關系了嗎?

  她望了一眼不遠處,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恒伽正在樹下和幾位同僚們閑聊著,依然是笑如春風,一派溫雅。在抬頭的瞬間,他明明是看到了她,可是,就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一般,他又很快側過了頭去,連一個安慰的眼神都沒有給她。

  她心里一涼,自嘲地彎了彎嘴角,狐狸不是說過嗎,最重要的人是他自己。所以,現在他也和那些人一樣,和她劃清界限了。

  雖然覺得並不意外,可不知為什麼,她的心里還是有說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惱怒情緒油然而生。

  下朝時,她習慣性地往恒伽的方向走去,剛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他剛才冷淡的表情,這才趕緊停了下來。這不能怪她,平時下朝時她總是和恒伽一同進出,不知什麼時候居然開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她看到恒伽的眼角似乎微微一跳,隨後又挽起了一個優雅的笑容,自自然然地從她的身邊擦肩而過,徑直走向了另外一位同僚,一起談笑風聲地走了出去。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心里有一種奇異的郁悶在不斷擴展,她從來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是不是因為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所以,改變了,就會不習慣。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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