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震指傷(1)
盛京城外,我又還原為西門衛尉,蒙上了一身灰衣。
大批的官員出城接駕,擁著西日昌回了宮廷。而到了宮廷,我與蘇堂竹受命將花重及他的侍人安置於太醫院的偏院。蘇堂竹回到太醫院就被蘇世南叫走,剩下我一人領著花重去了偏院。
花重的侍人忙著搬運他的書籍,我則與花重坐在院中品茶閑談。
作為名士,花重涉獵極廣,其中也包括樂音,而我能與他臺面上扯的只有樂音。我們泛泛而談,空靈而優雅,誰都沒有提及葉少遊,也沒有提及琵琶或笛。
就在我看他的行李差不多都運到了,打算告辭的時候,花重卻提及了琵琶。
“貞武大人的琵琶與世間所有樂音都不同。”
我一怔,他的稱呼竟是貞武大人。
“有何不同?”
花重沒有看我,只望天道:“那是劫難,殺劫、桃花劫和心劫。劫音一出,天地同悲。”
我鄭重道:“還請先生明示。”
花重默了片刻,輕歎道:“西朝北殿金釵還要葬幾回?折了纖指斷了皓腕,君愛……”
我聽到折指斷腕當即起身,花重君愛之後就未出口。
“多謝先生賜言,西門告辭。”我冷冷道,而後轉身而去。花重也站起了身,默然目送我離去。
雖然花重沒有說錯,若我無武只是尋常人,那些劫難自然遠去,但要我自廢修為絕無可能。
我品嘗到同西日昌一般的滋味。花重若是謀士,那他無疑是天底下最毒的謀士,他給出的意見都是自殘。他建議西日昌自己扇自己耳光吐出到嘴的唐洲三城,建議我則自廢修為吐出多年的苦淚心血。偏偏他說的既在理且刺中要害,如何不叫人惱,又如何不叫人鬱悶?
我一身的劫難來自天一訣,舍棄了天一訣,是無劫無難了,但也置我於任人宰割之地。我若無修為,當年就斃命於西疆,我若無修為,早被西日昌棄若敝屣,頂多當個玩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回到昌華殿我的房中,我仰天長歎,只恨我少不經事,只恨我實在太弱。眼光掃到案上的“永日無言”,揮袖攬入,厚重的琵琶曲初次暢響於這把王者琵琶。
古樂府之行路難鏗鏘起音。奢麗宮廷,密鎖重關,廊深院徊。籠中之鳥,金絲霞帔,掌中曼舞。垂羽翼而蹀躞,如何不叫我撥弦起音,嗟我武心?
“永日無言”比“妃子血”演奏古曲更充滿穿透力,不知不覺中,《行路難》的第一折幾近耗費了我所有心力,怨恨也同時傾瀉。化了嗟歎,我卻是一片茫然。
沉重回旋,音色更低。第二折曲樂演奏的是堅冰封凍,長河難渡,積雪厚裹,高山難攀。對我而言,行路難,非歧路,乃入獄。
世人哪個不覺世道艱難,步履蹣跚?自己滿腔才情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看旁人走得輕松,走著捷徑,誰又知旁人心下惶恐,早摔過滿身烏青?我的路難走,正如花重所言,布滿劫難。
殺劫?西朝北殿葬金釵,確實已經葬了幾回,日後還將再葬。
桃花劫?恐怕遠不止,花中魁首,帝皇恩眷,從最初猙獰的刀光劍影到現在的誘惑深淵。
心劫?我忽而一笑,只有這個才是最致命的劫難。人永遠過不了的關,是自己那一關。就拿我此刻彈奏的曲樂來說,第三折峰回路轉,樂音柔和起來。碧溪垂釣,乘舟夢日,多麼美好的憧憬,失意中的希望。
天難堪,命靡常,唯有眷求一德嗎?上天是難以相信的,命運也是靠不住的,難道只能借由自身修養,純粹了自己再去感染他人嗎?那樣正是葉少遊的樂音。美好的心願抵得過殘酷的現實嗎?縹緲的希望能等待能堅守到春暖花開花重葉疊的那一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