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異心逆(4)
我道:“賣你的錢。”
他一怔。我補全道:“賣你衣服的錢。”他這才放下心來。
我笑了笑,轉目緩緩東流的江水。我是騙他的,他的雪裳雖好,倉促之間也換不到幾個錢,我賣的還是馬。闊綽公子不知油鹽價,謙謙君子最好騙。
“黎姑娘,我們是去大杲嗎?”他這一句話破壞了我沉靜許久的心緒。
我緩緩道:“葉公子,到了大杲後你就當從來不認識我,忘記所有與我有關的事。江湖兒女多身不由己,不要問緣由,只要知曉我不會害你就是。”無論我是否回大杲皇宮,一旦踏入大杲境內,就等同落在那人眼線之中。侯熙元與我沒有關系尚且要殺葉少遊,而那與我有關的奸人會放過他?最安全的莫過於從此再不相見。當下我冷聲又道:“你我本非同路人,到了大杲後你憑著碧海潮瀾自己回南越吧!”
葉少遊睜大了雙眼。
既然已下決心拋他於大杲邊境,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先傳他天一訣樂音。
“還不知你我是否能成功跑出西秦,我將我的心法心得說與你聽,你記下後自己琢磨……”
“不!”他打斷道。
“我內傷未愈,再撞上幾個天星七子那樣的人,我定然不敵,你想想你我被人追上的下場!”
葉少遊眼眸一暗。
我低低道:“一生萬象,品物流行。其始無首,其卒無尾;一隱一現,一僕一起……”
我不僅將自己研修的樂音心法說與他,還將天一訣的總綱說了。這浸染我族人鮮血的絕世武學,我曾視為生命,曾堅信學成之後定能報得血仇,但它卻一度使我失望。我用了六年的時間不過修到固氣期,還不如奸人年少的成就。我用了九年多的時光,方才從葉少遊身上恍然大悟,一個心底充滿仇恨的人,是無論如何都領會不到天一訣的精髓的。這便是我只知一,不知天的原因。我的心裏只有仇恨,我的眼只能看到自己。
葉少遊本不願聽,但音癡的神經很快發作,相與樂相與音,相與這天地下最神奇的武學。我看著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率真之人,葆純而悟天,而今我淳樸已殘,孽根深種,再不複當年無知的天真,世間人事於我都黯淡了顏色。再美味的食物也味同嚼蠟,再俊美的人物到我眼裏只一具皮囊,天地間的萬般樂音於我只有一音,殺!
我放緩了語調,也放舒了心境,逐字逐句夾雜著天一訣對葉少遊闡述了我的以武入音。商船行水,仿佛無限遲緩了時光,月夜靜幽,水聲撫船。我漸漸錯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天地永常在,日月固更迭,江水常流,樹木向陽,人以群居,物以類分。風聲、水聲,吐納聲,人世間最自然的樂音,無一不是微弱的。相形之下,我的天一訣樂音是充滿毀滅力量的災難,風卷沙石冰封千裏,甚至海嘯咆哮地震山崩。
我的氣息驟然紊亂,猶如一個苦心鑽研半生的技師,突然察覺過去所有的心血都花費於劍走偏鋒,那種不甘和追悔穿透了魂竅,逆流了腦漿。這就是天嗎?廣容眾聲,博愛蒼生,漠視甚至排擠稀少異音?這就是我耗盡血淚心力卻進展緩慢,但凡進展都需以血以傷鋪就的天一訣?
我怨極反笑。所謂天下絕學,不過如此。所謂天下絕學,也是人編就的。我能理解,自己不喜歡的就厭惡,自己所愛的就褒揚,因為我自己也這樣。我就這樣了,汝輩去甘棠遺愛,我走我的不歸路,至死。
既生強聲,既生殺音,天地間就有它一席之地。若無,以我殘生創存便是。前人能譜白晝之天,我為何不能撰個黑漆之天?何況黑白相對,晝夜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