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兮之歿(3)
我受命。西日昌又道:“帶上蘇堂竹。”
晚些時候,我與蘇堂竹邁入了鸞鳳宮。鸞鳳宮的規模同月照宮,只是少了點大氣,我思來想去,覺著是少了一座未央閣。
一地的宮人跪迎,其中就有左荃珠。喊來問話,她道錢後自西日昌離宮後一直鬱鬱寡歡茶飯不思,再就說不出個什麼了。我又叫來服侍錢後多年的兩女,也只說錢後日漸憔悴。
蘇堂竹檢查了一番後,對我使個眼色,我便心裏有底,錢後並非自然死亡。陳雋鐘派的人只嚴禁錢後出宮,他們不可能也不會對錢後下手。我坐在錢後屍體旁看了很久,總覺得她死得比翟嬪還醜。翟嬪是面帶舊傷,屍身久置,她雖栩栩如生,面色卻更遭人厭惡。
蘇堂竹坐於一旁,很快寫完了症斷,拿來我一瞧,一句慢性毒亡的話他寫了滿篇。職業病,神醫門下還揣測了毒物的配制,大肆贊美了此毒的隱蔽和效用。
我想了想,屏退了旁人,留下左荃珠,冷冷發問:“有件事我一直不解,今日剛好一並問你。”
左荃珠道:“大人請問。”
“當日你是如何發現我是女子的?”
左荃珠驚詫地望我。
“你的鼻子很美,也很靈敏。”
我這話一出,她立時色變,跪下道:“奴婢確實聞到了大人身上的香味,仔細判斷才得的結論。”
“不是孫才人告訴我的,是我自己聽到的。”我頓了頓,道,“我還聽到過你許多話……”這是騙了,其實我只聽了她儲秀宮那一回的話。
我還記得那一日左荃珠跪地哭訴,怕請不了孫文姝回宮後會被錢後打死,但現在死的人卻是錢後。我身上的氣味極淡,只有西日昌每日挨得近聞到,左荃珠如何能一次擦肩就覺察到?只有一個解釋,她的鼻子比常人靈敏。
我問蘇堂竹:“蘇太醫,你覺得我身上香嗎?”
蘇堂竹點點頭,“第一次你扮作乞丐的時候我就聞到了。”過了一會兒他道,“我們成天跟藥石打交道的人,對一些特殊香味都很敏感。”
話到了這份兒上,左荃珠再不言語,一味垂首跪著。我知她猶在掙紮,便安靜地等待她崩潰。
我想到了很多,既有毒藥,必有配藥,鸞鳳宮搜索下肯定能找到其中幾味。而謀殺一國之後的罪名株連九族,左荃珠非但不蠢,還很聰明,她為何要殺錢後?
她確實是個聰明人,一直咬緊牙關,不知沉默了多長時間,令我想不到的答案送到眼前。在外等候的宮女宦官魚貫入內,竟全體跪向我,兩位服侍錢後多年的侍女中一人道:“大人,是我害的娘娘。”
語出驚人,我馬上聯想到之前她二人及左荃珠都說錢後死前憂鬱,敢情這些人都串通好了?
那侍女平靜道:“奴婢孑然一身,一死無累,請大人放過旁人……”
一宦官搶斷道:“大人,別信她,是奴才幹的……”
跟著這些人都紛紛開口說自己殺的錢後,把蘇堂竹看得目瞪口呆。
我忽然站起身來,所有人都止住言語,目光齊刷刷地盯著我。
“我要聽實話!”我指著左荃珠,“如果我沒料錯,應該由你來解答!”
左荃珠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卷起她的雙袖,本該藕白的雙手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燒疤,星星點點的針眼,慘不忍睹。一侍女哭道:“皇後娘娘早就瘋了……”
事情的真相在眾人你一言我一嘴中漸漸分明,錢後失寵之後又失德,殘虐下人,已有三位宮人被她殺死。陳雋鐘手下的人看管錢後,僅限制她出宮,而不能出鸞鳳宮的她更加凶殘,每位宮人身上都留有錢後*的疤痕。想到昔日錢後可以無情地砍去芷韻雙手,她又怎會對下人體恤呢?
所以錢後是被鸞鳳宮所有宮人聯手殺死的,而錢後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她眾叛親離,連長年服侍的心腹都最終逼於無奈取她性命。
我撕去了蘇堂珠的幾頁症書,得出結論:“皇後娘娘抑鬱而終。”
眾人喜極再泣,摟作一團。他們的勇氣改寫了他們的命運,這便是尋常人的勇氣,狗急跳牆,人被逼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何況這是在大杲,大杲多勇武。我重將目光轉向左荃珠,唯獨她依然保持沉默。恐怕正因她的加入,鸞鳳宮才有了今日的一幕。謀劃、毒藥、齊人心,這些都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左荃珠親自送我出鸞鳳宮,出了宮,蘇堂竹回太醫院,左荃珠依然送我。入夜的宮廷回廊上,我停住腳步,冷冷道:“你想對我說什麼就說吧!”
左荃珠又要下跪,我道:“還嫌不夠礙眼嗎?”
她輕聲謝過,頓了頓後道:“大人,奴婢也知道皇後娘娘有活著的必要,以陛下的睿智,皇後娘娘應該再當上幾年的。”
“這話不該你說。”
四下無人,左荃珠大著膽子道:“大人,或許奴婢該尊稱你娘娘才是。”
我一驚,只聽她又道:“斷定娘娘身份的是錢皇後,她聽人議論大人在朝廷上顯露女子身份,就一口咬定大人就是貞武皇後。錢皇後或許不夠聰明,但她一直惦念著貞武皇後。”
我盯著她,越發覺得她很能耐。能兩次判斷出我的身份,聰慧並且犀利。能以下犯上,毒殺錢後,有膽有謀。
“奴婢做的事及向大人說的話,都是死罪,但有些話奴婢不說死不瞑目。大人能袒護孫才人,放過鸞鳳宮一幹人性命,比之錢皇後的無德無情,大人勝她百倍。天下乃有能者取之,宮廷中亦是如此。人心所向眾人投奔,人心相背,牆倒眾人推。我大杲已有了強君,所缺的是位能匹配的帝後。錢皇後也好,宮內眾多妃嬪也好,都難望前董皇後董太後項背……”
“住口!”我打斷。她卻笑了笑,“大人難道還未察覺,在陛下選秀之前,甚至更早,大人已然是陛下心目中的不二人選。貞武之名、西門之姓,隨侍之任,為的都是什麼?”
要她說不說,不要她說滔滔不絕。我多少有些怒了,握緊拳頭,骨節脆響。
左荃珠再次跪地,這次我沒攔她。夏日的黃昏斑斕的折光,半映回廊牆壁,半照我們身上。她在賭,壓上了身家性命甚至壓上更多的賭注,她為的是什麼呢?向我投誠?還是想徹底改變她自己的命運?
宮廷的女人簡單可分為兩種:一是權術型的,這類女子無情冷酷,只關心她們的地位是否牢固,她們的皇子能不能當太子;另一種是女人型的,她們愛著帝皇,只想要寵愛,幻想著不可能的白頭偕老,三千寵愛於一身。
左荃珠無疑更接近第一種,死去的錢後是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