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語暗香
當我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人間。我有了知覺,也聽見了話聲。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回來,更奇怪關於答喜的那場夢。夢很玄,但我卻能感到它的真是。一個女人為一位君王終生困在宮廷,一位武者為一位君王付出了全部,甚至當君王死後,她依然守護著君王的子嗣,護衛者皇脈的傳承。
答喜曾對我說,要我好好對待西日昌。答喜曾藉催眠告訴我,西日昌少年的不幸。我想,她是不願看到身為武者的我與她走上同一條路,她希望我能與君王廝守一生,圓了她殘破的夢。可是答喜不明白,我不是她,西日昌也不是前大杲的帝皇。
夢的最後,我看見了我自己。那個才是最真實的告誡。
我暗運氣勁,卻發現體內空空蕩蕩,甚至連動根指頭都做不到。這對武者的我來說,是難以接受的。所以我雖然醒了,但我並不想立刻叫人知道。我想要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發生過什麼。
很快,我知道了現在服侍我更衣翻身等一切雜事的是婉娘。孫文姝、蔣瓊英、胥紅會來到我窗前講閒話。她們被授命每日來扯話,總是從與我有關的零碎事扯起,扯到跑題,然後扯回來,再來一遍,又跑題,再重複。
從她們的跑題中我得知,禍害繼續在禍害南越來的花骨朵兒們,後宮依然由柳妃主事,徐端己,實際上是田乙乙發願做的每季宮裝沒出紕漏,做的還有板有眼。再有就是某宮某妃的養顏術、時樣妝術等等無聊之事了。
蘇氏父子則在午後來為我治療,從他們的隻字片語中,我才知曉,原來還是我自己救了自己。我傳禍害的天一訣兩外篇,當日全被他用在了我的身上。他用了一次還不死心,從南屏回到盛京,每日就沒停過,一直到蘇氏父子確認我被撈回小命為止。蘇世南感歎天一訣的神奇,而一貫囉嗦的蘇堂竹在其父面前說得更多的三個字是:你真傻!
對此,我只能唏噓,此乃因果,有因而果。
禍害在我醒來的當天,不在盛京。夜裡,陪我睡的婉娘歎說了一句,「我的大人啊,我真怕陛下正巧夜間回宮,看見我陪著你,一生氣就要了我的命,可我哪敢離開你半步?萬一你夜裡突然醒了,滾下床怎麼辦?蘇大人反覆交代,可不能讓你這會子跌了碰了。」
我據此推斷,禍害必然之前每天抱著木頭人似的我睡覺。總算他還有良心,唉,可是南屏山最後所見的一幕,讓我打心眼裡承認,禍害說的是對的,我是錯的,我不該去摻和。
那些激鬥的一幕幕,那些隱晦的言辭,得出的結論是禍害的算計勝過我初學的萬象訣。從頭至尾,他不動武必然有其深意。
南屏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最後發生了什麼,沒有人說起,我只能等待禍害回宮後親口告訴我。可我清楚,禍害最終還是贏了,不然我不會回到皇宮。
我既想見他,又不想見他。南屏山最後一幕烙印在我心頭,西日昌抱著我,弩箭穿過了我的身體,刺中的確實他的心。很美很搧情,確實太過理智地騙了。
西朝北殿金釵還要葬幾回?折了纖指斷了皓腕,君愛……
花重被我打斷沒有說下去,但那一刻我感到了。當我為他重傷垂危的時候,我贏得了一切。
花重曾與我道,若這世上除了西日昌,任何男子觸碰我都不適。我就該做個了斷。但現在即便是女子觸碰我,我都覺得不適。婉娘異常小心細微的動作,使我逐漸明白,並非我未恢復的不適,而是我確實不喜歡人碰。
很早以前,我就習慣將自己封鎖,後來到了大杲皇宮,我開始感觸周圍的人事,但本質上,我只是單方面地融入週遭,我會去看去聽去分析旁人,但不喜歡被人瞭解被人接觸,只有西日昌除外。
「你說我是騙子,一直要我教你,現在我就教你,騙的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都騙進去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他的話在腦海迴響,現在想來,我體會到了他的痛苦。
君無戲言,那是假的。句句謊言,那也是假的。真心話說不得,代價對他來說太高,但一點不真,也不可能。他必須真實地活著,即便不是君王。
婉娘暫時背對我的時候,我試著瞇開了眼。刺目的白熾過去後,視野裡出現熟悉的昌華宮,我自己的房間。
婉娘轉回身,我閉上了眼。她輕輕揭了我的面紗,以蘸了溫水的濕布,一點點撫按著我的臉。為我洗完臉後,她挪開濕布,歎一聲:「估計大人早就忘了我,可我還記得那年陛下帶你到清華池,讓你站在池邊看著的事兒。當時我就記住了大人的模樣,一晃四年過去了,大人比當初更好看,卻比當初更清瘦了。」
我安靜地聆聽,她歎息著為我戴上面紗,「世間的男子多無情,但能對大人無情的,卻不多……哪個人那麼狠心,竟讓大人受了這樣的傷。陛下藏住大人的美貌,我看是錯的,南越女自負美貌,那是她們沒見過大人。光只有青春的容姿,那樣的美貌太淺,根本經不住看,多看就厭了。唉……我怎麼嚼舌根了。」
她不再言語,轉身重溫濕布,回來後,她的動作竟讓我覺得舒適起來。她捲上我的寬袖,濕熱的濕布順著指節,沿著手腕,拂拭手臂。擦完一條胳膊後,她放下我的袖子,又去換濕布。等她再回來,動作竟更自如。不對,那雙手是西日昌的。婉娘退出的腳步聲我聽見了。
西日昌繼續著為我擦身的活。他的力度比婉娘稍大,卻一般細緻,彷彿這個活他幹了多年,熟悉無比。我有些感動,但頭腦一片茫茫,不知是否該睜眼。
西日昌擦完我我另一條胳膊,解開了我衣襟,寬大的連身長裙蚌開,我的肌膚頓時感到了涼意,跟著濕熱覆來,胸口暖了,帶一點悶痛。只要觸及傷口附近,我就會痛,可在這份痛裡,分明流動著別的東西。
西日昌無聲地擦完我上身,又乾淨利落的擦完我雙腿。濕熱隨著他的動作蔓延肢體,我胡思亂想起來,若我以後都一直這樣了,不用動也不用做些違心的事,不言語也不用說違心的話,想個活死人一般生活在大杲宮廷,是否能看到最後的解決?
西日昌為我擦完,合上我的衣襟,然後坐在床邊。他一動不動,我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
時間流逝,房間寂靜。我在煩躁難理的思緒中陷入了迷糊,他忽然動了。跟著他將我從床上拉起,緊緊抱住。我胸口彷彿開裂,無形的東西噴出胸腔,要命,他抱得那麼用力,難道他知我恢復神智?難道他就不怕弄傷我?
西日昌在我的肩頭大力地捏了幾下,捏完似乎還不解恨,又在我的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是真的咬,尖利如傳說中的吸血獠。很疼,沒有咬下肉,肯定也破皮出血。我再控制不住呼吸,胸口狂跳起來,他卻一把按倒我,離我而去。
實在難以理解他的反常,我一直想到天黑,才睡著。
後來我想,西日昌必然是看出了我已清醒,他不能對一個重傷病號亂來,卻又恨的牙癢癢,恨我不聽他的命令,恨我為他擋了一箭,所以他咬了我一口。我知他很能忍,很會演戲,但忍的辛苦,騙到自己都騙不過,他只能恨了。而這恨不是仇恨,他所恨的是無力,無力操縱我的意志,無力欺瞞自己的心意。
我為他放棄了執著多年的手刃仇敵,為他捨棄了自己的姓名,當我被苦喈推開撲他而去的時候,我知道那一刻他異常痛苦。也就是那一刻,我完全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我的宿敵不會有好下場,我的男人再難以從容對我。
只有失去過才知道珍惜,才知道份量,這是他待我的法子,我以十倍還他。他不過叫我品嚐失去寵愛的滋味,而我令他知道什麼叫徹底失去。
人孰無情,也許我該第一時間向他睜眼示意,我已醒了。婉娘不知何故離開了房間,我便睜開眼望床頂。悠然的月光亙古不變,變的始終是人。
一雙眼在黑夜裡凝視著我,初夏的夜晚,這眼神又熱又涼,投射在我身上,道不清何種滋味。我無法轉頭,微啟唇,卻只吐出渾濁的呼吸聲。呼——呼——
西日昌一步走到了我床邊,握住了我的手。我已經盡力,但我的眼只能睜開一線。我的口道不出一字。他顯然看懂了,那雙又熱又冰的眸子如同水火交融,異常複雜地變化,看上去很美。
我合上眼,閉上嘴。很快,他便解下外衣,躺在我身旁,側身緊貼我。月光傾瀉一地,我安靜地在他懷中入睡。以後不用我再費心思,以後不用我再感歎,這個男人完全是我的。他已經忍不下去了,連半日都忍不下去,本來按他的心思,咬我一口肯定會故意冷落我,離開我一段時間,但他當夜就回到了我身旁。
次日,當我從婉娘地上的銅鏡中看見自己的面龐,才知道他忍不下去的另一個原因。雖然當日林季真留下的抓痕消退,但我的臉瘦了一圈,下巴削尖。
「大人不必擔憂,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婉娘放回銅鏡道。
其實容貌無所謂,我只想盡快下地,既然活著,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有些事還等著我,有個人更需要我陪他走下去。
西日昌終究再也按捺不住,夜裡還是告訴了我,我最想知道的事。南屏山最後的結局是,他廢了葛仲遜的修為,給我留下了老賊一條殘命,等我日後親自收拾。而所有人都以為我必死無疑,南越人潸然而歸。
「還想知道得更多的話,那就快點好起來。」西日昌直視我道,「你這個笨女人。」
他取來了我的「永日無言」,放在我的枕邊,光亮幽靜的琴面,黑色而深邃。他的舉動在說,他帶走我的「永日無言」,就等同帶上我一起去了。
他睡在我的另一側,時光過得飛快又緩慢。快的是晝夜交替,慢的是我心跳的節拍。
不能動彈的時候我整理著思緒,年少不知死亡的意義只覺恐怖,無心不覺死亡的恐怖只知解脫,但顯然,現在我有了心,真正感知到死亡。生命如此短暫,實在太短暫,我與他活著,僅此而已。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為何還要從心底抵制,讓你給我覺得黑暗又感到榮光的迷途深淵呢?我們不可能不死,但那不意味著我們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以及命運賜予我們的苦痛與歡樂。
我血腥、罪孽、充滿執念的少女時代逐漸死去。我看見的人事無法使我滿意,也不可能令我刺瞎自己的雙眼,因為那樣做,同樣也是種褻瀆。
美與醜、善行和罪孽,都是真實的活著。
西日昌將他的時光一分為二,白天給了大杲,晚上給了我。只要天光一暗,他必然會到我身旁。我無法不感動,不為他幫我更衣餵我藥食,不為他捨棄三千粉黛陪著個不能用的我,只為他熟睡時無意識的手。那手時常摸上我的腰,帶點沉重,帶點溫暖。
所以我艱難的初次動彈,就是為看一眼身旁的男人。轉頭的幅度微不可覺,一點點幾乎毫無改變的動作,為之我努力了一個晚上。
傾聽著西日昌悠長的呼吸,當黎明第一線曙光穿過窗戶,初夏的熱度緩緩上升,我終於看到了他的臉。容色纖白,根本看不出年齡在他面龐上刻畫的痕跡。靜靜地看著,我忽然想到最初視而不見他的容貌,現在卻費勁地看上一眼。想著想著,我微微一笑,他恰時睜開眼,瞬間霞日伴生,房間更明亮了。
我很快就笑不出來,表情僵硬了起來,他立時撐起身,問怎麼了。
我唔了聲,他看明白後放聲大笑起來,「再叫你脖子強啊!再半夜偷偷摸摸啊!報應了吧!」
我又連唔了兩聲,他笑罷,遞手過來幫我。先是揉捏了幾把,通了關節,再將我腦袋一點點放正。我舒服地哼了聲,他忍笑。
當西日昌扶著我下地的時候,已是盛夏。儘管有宮人打風扇,房間裡還放置了冰塊,我還是出了一身的汗,單薄的衣貼在身上粘糊糊的。我都嫌自己,他卻黏著不放。斜他一眼,才發現那雙丹鳳瞄著我前胸。我皺眉,莫非傷口有異?低頭一看,雙峰若隱若現。再抬頭,他眼神已飄走,假模假樣的,還問我一句:「晚上要我抱你去閬風湖嗎?」
我嗯了聲。他盯看我片刻,在我臉上捏了把。我尋思著,臉能捏胖嗎?不和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陳風道:「陛下,田乙乙請求召見。」
西日昌望著我道:「知道了,叫她偏殿候著。」
陳風去了,西日昌抱我回床,低聲道:「我去去就回。」
我又嗯了聲,他再次捏了把我的臉,然後離去。他這一去直到入夜還不見歸,我在床上等地了許久,不想胡思亂想,但思緒卻亂七八糟。西日昌已經陪了我幾個月,這要換到以前,是難以想像的。
翻來覆去也不是個法子,我下地,扶著床邊,摸向牆壁。
修煉多年的氣勁彷彿也一去不回,我就如一個初生沒多久的嬰孩蹣跚學步。雙腿不怎麼聽使喚,渾身乏力,雖然知道急不來,但心裡卻似有無盡的力氣想要發洩。沒磨蹭幾步,我就摔倒在地,率先著地的雙肘生生地疼。我顫顫巍巍支撐牆壁而起,不就是走路,不就是摔倒嗎?更難走的路我都走過來了。我繼續往前摸索,扶到了靠牆擺放的桌案,小心地往前移,沒摔著自己,卻把案上的筆架碰倒了。這時候我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在我頭上道:「大人,你還是回床上去吧!」
我一怔,慢慢抬頭,房頂上卻沒人。我又摸索了幾步,軟綿綿的雙腿打了個哆嗦,人卻是往後倒。我驚出一身冷汗。在後背著地前,一股陰柔的氣勁托起了我,又協助我站穩了身子。
我回頭,依然不見人影。
我扶在案邊思索,皇宮內安插不少隱衛,但我卻只見過一個,而且到死了都不知長什麼樣。南屏山上那個戴著粉面哥兒面具的隱衛,無論身手、談吐都令我欽佩。這會兒把給我一把的隱衛應該是聽到了動靜,從外面趕來的。
我休停了一會兒後,繼續往前摸索。他既不打算出面,我就當他不存在。
隱衛沒再出手幫我,由我摔的生疼,我伏在地上休息了會兒,振作精神奮力撐起,再次站起。
跌倒、休息、再次撐起,後來我一直小心,仰倒的事沒再發生。再後來,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默默在心裡念叨:西日昌,你這個混蛋!說好帶我去閬風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