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情弦之外
天—訣的追查暫且擱淺,我每目的行程依舊。上午前往月照宮,教三位皇子。下午一般空閒,走走演武場,或坐坐書院,或自修。對西日昌那些繁雜的政事,我沒有興趣,有胥紅伺候他就夠了。
平靜的時日在秋季的一個午後打破。與三位皇子共同修行的我,突破了固氣期,第二次達到了清元期。正如蘇堂竹所言,重修武藝的我,每拾回一個台階,即意味著真正的修為突破。
分明只是清元期的修為,我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穿梭在宮廷屋簷上,我能清晰地感知每一位隱匿在暗處的隱衛,跟隨在我身後的慕西雁。秋風颯爽,吹起我三色衣裳,火紅的飛鳥,皎白的飄雲,比黑夜更自由的隨心所欲。輕而易舉的匿氣,不著痕跡的身法,前一刻在殿宇上方,下一瞬就到了昌華官偏殿旁。
偏殿裡傳來胥紅銀鈴般的笑聲,她的笑我聽過多次,卻從來沒今日般那麼悅耳。我在面紗後也浮起微笑,但這笑很快凝固。
「陛下……不要了……」
透過窗紗,我看見胥紅的衣襟敞開,一隻熟悉的手正在她胸前摸索,胥紅面色紅潤,欲拒還迎。
我閉上了雙目。
頭腦一片混亂,胸腔裡翻江倒海不知什麼滋味。那湘還在柔語,「紅兒,這幾年越發懂事了。」胥紅呢聲。
我猛然睜開眼。有什麼不敢看的,他們既做了,我就看。睜大雙眼,看清楚這一個每日陪伴我的女子,看清楚那一個夜夜睡我身旁的男人。
西日昌的手順著胥紅的胸脯摸上了頭頸,摸上了臉蛋,輕輕捏了把道:「這幾年也越發不像她了。」
我握緊雙拳,這算什麼?揉捏著別的女子,口中還道我?
西日昌忽然停下輕薄,低聲道:「摸兩把就得了,把衣服穿好。」
胥紅的笑也同我一般難看了,她呆了呆,很快整好衣服。不僅胥紅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西日昌在想什麼。
西日昌以前經常對鸞鳳宮的南越女動手動腳,我還能理解他是在色誘或帶目的迷惑,但胥紅是自己人,犯不上玩弄這套。我鬆了拳,冷眼瞧著。西日昌問完胥紅鸞鳳宮眾女情形,又問及了我。「西門近日有沒有碰過琴盒中的笛子?」
「大人從來不拿那把木笛。」
西日昌沉默片刻,「你恨她嗎?」
胥紅答:「不敢。」
西日昌淡淡地道:「這就好!你要記著,你只有跟著她才有前途,才能保著小命。」
胥紅稱是,我剛更加不明白西日昌的用意。他若有心嘉獎胥紅近年來的表現,可以封賞可以讚譽,胥紅並沒有多大的野心,只要他哄她幾句,她就會死著心幫他做任何事,這摸來摸去的算什麼?
西日昌低低言語,彷彿夢囈,「你那日見過她的面容,你該知謹她是誰,你該清楚,就容色你也遜她幾分,更不提氣度。」
「是的。」胥紅苦澀地道。
「你現在越來越不像她了,這樣很不好。」西日昌的指頭在一旁桌案上輕叩,「算了,你終究是你,世間哪能有第二個西門呢?」
到這裡,我不用再聽再看下去了。我緩慢後退,而後飛奔離去。也幸虧我離得遠,既沒被西日昌發現,退出也方便。
但我跑到廊間,卻撞見了慕西雁,他似在廊下等我。
「大人。」幕西雁隱身於樹蔭,喊住了我。
「你早預見了?」我定下神來,問他。慕西雁曾是西日昌最重要的隱衛,他所見的隱蔽必然遠多於我。他見我跑去偏殿,沒有追來而等候在此,本身也說明了問題。
沒有等我回第二句,幕西雁一句話就填住了我。
「胥紅是陛下為夫人準備的替身。」
「你說什麼?」
慕西雁沒有再開口,黑影在樹蔭後倏忽而逝。他也無法再開口,作為隱衛,頭一條規矩就是不得論緊中語。
我佇立在空空的迴廊中,仔細琢磨之前的所見所聞。慕西雁的話能解釋之後西日昌對胥紅的言辭,但不能解釋他的輕薄。隱衛能看見聽見的,並非西日昌的全部。那個男人藏的太深,他老早就布好了局,胥紅是他為我準備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隨時都等待著代替我一死,或者其他。
我能理解棋子的用意,但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我已經把我能給予的能付出的,一切予他,為何他還不叫我看清他的真面目?他究竟還隱瞞著我什麼?
我仰頭望天,宮殿的琉璃瓦半攏一片天空,飄浮的朵朵白雲被不停切割,送出視野。又入新雲。
非我能掌控,非我能希冀,除了信仰。而我的信仰就是這片天空下的主宰,他是公平的。
在意,所以難受,無謂,則無愛憎。在我以為他完全是我一個人的時候,猛然驚醒,還有太多關於他的隱蔽我不知驍。再次回到昌華宮偏殿,胥紅已經離去,西日昌含笑注視著我向他走去。
現在我發現我其實看不惱他的笑容,我低了目光,看他隨意擱在桌案上的手。修長的手一道褶也沒有,白皙而優美的手指令我想到,經過長期訓練沒有一日離開過優雅和力量熏陶的樂師。指甲被精心修剪打磨得完美無缺,指尖勾畫出圓潤的橢圓形。
他的手我看過無數次,他的手也無數次在我身上淋漓盡致地變化、動作。乾淨利落的,曖昧不清的,靈活鬼魅的,拖泥帶水的。我的手速也是他手把手教會的。武者的手,帝皇的手,情人的手,重疊於一體,而在我記憶的柔弱處,還有他帶血的手。那兩把琵琶是他親手為我而造,染血而就。
我走到他身旁,抬眼道:「我回來了。」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腕,眸光流彩,薄薄的唇齒輕啟:「今日的你似乎有些不同。」
「哪裡不同呢?」
「讓我聞聞就知道了。」他露齒一笑,拉我入懷。他雙手貼在我後背上,將頭埋人我懷中。我的胸膛能感到他的氣息,好像要將我整個吸入他身體裡,彷彿我的歸宿就是他的身體。這應該是他的表達,我只屬於他,永遠屬於他一人。
我的雙手輕輕撫摩他的肩背,正如他對我不厭倦。我也不厭倦他的懷抱。苑邊花叢同朝退,樓前宮畔春風醉,多少回相偎相依,多少次幽歡銷魂,如夢似幻。除了強橫好勝,風流多情也是男人的詮釋。世間有權有勢的男人哪個不三妻四妾,而帝皇更是坐擁天下美人,要這樣的一個男人專一專情,是強求,也是奢望。不可能實現的現實,乃傳奇。董康使勁千種手段,萬般風情,以一死換了炎帝一哭,可阻隔不了炎帝寵幸別的女人。西日昌能待我如此,我應該知足。
當他橫抱我入寢宮,少有的百日行歡,讓我的心隱生不安。那雙撫摩過別的女人的手,穿插我的髮間,能撫我到白頭嗎?他的昨日不屬於我,他的明日我無法判定,只有此時情慾綿長。
我很快陷入他的雙手,墮入他的懷抱我也第一次感受到錢惠兮或者胥紅或者別的被他寵幸過的女子的感受。嫉妒、怨恨他不是我一個人的,忍受、接受他不是我一個人的。只要他還在我懷中、身旁,讓他一直,長久地在我懷中、身旁,就為他敞開自己的一切。
無數個滾燙的吻順著血脈流淌,奔放,我的四肢在他的愛撫下不住輕顫,春情難遏的陣陣細吟在午後的窗簾背光下,最終化為滿足的無聲歎息。他的氣息他的味道,毒殺了我。
當我張開雙目,發現他正瞇眼看我。我伸展了下軀體,挺直了腰,盡可能地使自己的身子更舒服些。
「我知道哪裡不同了。」他忽然微笑。
我懶洋洋地聽他繼續說:「你的修為恢復了一些。這讓我想到從前,清元朝的你賭著氣,在未央閣上瞪著我,亂彈琵琶……」我心下暗驚,我沒告訴過他我回復修為,他還是知道了?
「那時你還是個少女,轉眼我已經把你睡成了少婦……」他的手又不安分起來,在我身上摸著、爬著,而我皺起眉頭,無法動作,只能聽他說著熾熱、青澀的言語。充滿甜蜜和欲愛的言辭,就如同當年的落霞丹—樣,嘗起來很甜,一旦毒發就要命。只是,這一次我心甘情願吃這樣的毒,它註解了男人享受的情慾,也陪襯了女人對情感的誤解。
我深吸一口氣,放輕鬆身體。其實就如此簡單,接受或不。要抓緊,首先就得放開。柔弱的是女人,而我還是位武者。
我用唇封堵了他色彩艷麗情調庸俗又真實的甜言蜜語。聽過好幾次了,雖說每次都不同,但今時才覺得,還是不聽少聽為妙。
宮殿與宮殿之間,鋪著玉石的間道,回廓與迴廊之間,清一色雕欄玉砌。深秋的景致,落葉枯黃,經風捲舞。
我遠遠望著西日昌一色墨綠衣袍,明亮了宮廷的秋景,爽快的笑容彷彿用不凋落的春花。左擁右抱,倚玉偎香,好生快活。他的眼波溫暖、柔和,脈脈含情。他天生的誘惑,讓和他說話的花骨朵們粉面含羞,又情不自禁地向他貼近,依偎仰慕。官廷的秋景明亮到刺目,有他的地方總是那麼光彩照人。一片秋葉飄過,遮了片刻視野,然後視線模糊了。
他就像只蝴蝶,在我不經意的時候,東撲撲西扇扇,這邊停留那邊徘徊。只要有大片的空閒,,只要我不在他身旁,他風流的天性就自然流露。但是不久後一件事浮出水面。讓我更深地瞭解了他的「風流」,冬季他處死了兩位侍女,一個才人,一個寶林。二女死在清華池,我去問了婉娘,她斟言道:「或許是服侍得不得體。」
「什麼叫不得體?」
婉娘畏懼地道:「大人就一不要再問了。」
我更覺有問題,「宮女的性命就如此卑賤?」
婉娘在我的再三逼問下,也不肯多言。她不說不代表我查不到,我從幾位清華池附近守衛的恃衛那兒一番旁敲側由,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清華池是是昌帝朝宮死人最多的地兒。
雖然我已升任恃中,專職三位皇子武學,但衛尉的影響還在,並且作為後宮的紅人,我在內務府輕易看到了我想看的文書記載。從西日昌即位始,每年冬季都有幾位恃女被他賜死。我不在盛京的兩年多還好,從我回到西日昌身旁,被賜死的侍女明顯增多。只有徐端己嫁入大杲,我暫住清華池的那一年沒有死人。而去年東天,被賜死恃女的數量竟然達到了九人之多。這次若非死者中有位才人,恐怕我永遠都不知道清華池是大杲皇宮最恐怖的所在。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服侍不得體,這是婉娘能說的真話。她不能說的是,這些女子的死與服侍得體不得體無關。真相往往是殘忍的,可惜我不能藏身於清華池看個分明,以西日昌的修為,只要靠近就會被他察覺。我判他已選到武聖的修為,而清華池就這麼大點的地方。
視人命如草芥,這是暴君。可是在朝堂上,卻不見他濫用採伐,甚至前兩年他還下達過死刑的覆核令。即一個死刑犯,報上刑部後還要通過三審,最終得他批准才能執行死刑。這是珍視人命,顯然與濫殺宮女不合。
他能隱藏的地方遠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朝臣們無論言不由衷還是心領神會,都一致讚譽著昌帝的仁慈,後官死幾個侍女這樣的小事不僅上不了檯面,也被裡裡外外的讚譽所掩蓋。現在的西日昌和大杲,只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公然發兵攻打西秦的機會。除此之外,旁的事還真的不足道。
西秦的民怨正在積攢,少數亂民起事不是他們所要,他們在期待西秦內亂。
也許我時不時地消失引起了西日昌的注意,清華池死人後,他開始不時宣我覲見。當發現我經常在未央閣發呆後,大冷的天,他在高閣上熱了我一把。
他用眼神,用雙手,用他的身體來觸摸來感受我的—切,像是把內心的封閉和冷漠融化於我體內,像是以給予我的激情來誘發他自己的激情。冬天真的很冷,溫暖是彼此給予彼此擷取。我彷彿明瞭。那只四季穿梭的蝴蝶,它穿場過地,吸人花骨朵們鮮話的生命,沾染它們繽紛的色彩。只欣賞不攫取,只觸摸布動情,用不冷不熱的淫逸遊戲來稍微增加點熱氣,一旦花骨朵要粘上它的翅膀,蝴蝶會毫不留情地踐踏它們的芬芳,頭也不同地留下一地殘碎。而我就綻故在那一地殘碎之上,被規作可以溫存的同類。
激流洶湧覆蓋過身軀,流淌四肢百脈化為潛流,然後蟄伏於身體深處,我感到了生命的殘缺,用什麼都無法彌補。
「你哭了。」他說。
我緊緊地抱住他,無言,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悲哀。
他指尖拭過我的汨,輕聲歎,「歡愛中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