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熙元錯緣
回到昌華宮,我對著鏡子細看自己的面容。以前在傾城苑我每天都照鏡子,不是擔心自己變醜,而是擔憂自己變漂亮。自從跟了西日昌後,我就很少照鏡子,即便看了,也只掃一眼。有侍女服侍每日梳妝,還有西日昌那雙眼盯看著,我幾乎沒有仔細看過二十歲後的自己。
我確實長得有些不同了,少女的稚氣無跡可尋,當年的冰冷也被歲月消融。但這並非徐端己所說的不同,我緊緊盯著銅鏡,目光似將鏡子灼燒。那入鬢的眉梢,薄涼的唇線,像極了西日昌。我從我自己的臉上,彷彿看到了神采飛揚的西日昌。原本完全不相像的兩張臉,竟有一日能神似,莫非這就是歲月賜予的恩澤?難怪徐靖未見了我的真貌後,不惜功虧一簣長遠地打算,也要把我弄出宮去。
我蹙眉,鏡中的女子頓時面露煞氣,與西日昌丹鳳飛斜的陰狠極其般配。
「如你所願。」我輕聲低語,離了鏡台。
他早在我身上打下了他專屬的烙印,如今多一重氣質的吻合,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七日後,蘇堂竹收到了分別來自洵陽和唐洲的急文。他閱後,將兩份文書調了個地,發放出去。洵陽暫無戰事,唐洲附近十餘座城池已被董舒海攻克。董舒海部的老辣強幹聯合拓及部的兇猛迅速,如兩把尖刀,刺破了本就風雨飄搖的西秦防線。
物資周轉的事宜,西日昌也夾在洵陽急文裡了,由邰茂業主管調動,發往洵陽的暫緩。這訊息意味著他最終決定不兩面作戰,南越邊境只嚴防,不出擊。
收到消息後,周懷夢鬆了口氣。不過我覺得他放心得太早,西日昌不決定開戰,但南越未必也這麼想。暫緩,不是暫停,我建議周懷夢不要停發南越向的物資,運還是要運的,遲緩點罷了。一向摳摳搜搜的戶部大人倒也同意了,他咬著牙道:「豁出去了,一生能有幾次花那麼多錢?」
我笑了,周懷夢同意是因為只要拖到秋收之季,盛京區域的物資供應就不成問題。
戰爭似乎與我無關,是他不想它與我有關。我很想去西秦的戰場,那兒有我的仇人,但他不准。那麼我就等著,等到與我有關,等到能出現於仇人面前。如此想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完全被控制在他手中,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都忍下了,忍過了,忍到似乎被他順手解決了也不在乎了。
這樣子還是我嗎?歸根結底是我自己製造的血腥不比葛仲遜差,還是長久以來養就的聽命於西日昌?我很迷惑,也很憂鬱。蘇堂竹看了出來,他誤解為這是妊娠期的正常心態,跟世間所有被告知終生不能懷孕的女人有了身孕的反應一樣,他建議我出宮散散心。
一聽說我要出宮,西日夢得就纏著我不放,賴在我身上不撒手,還是西日士衡哄走了他。但是當我一上候著的馬車,就見車裡一對貓著的少年。
我又好氣又好笑,「把弟弟給哄走了,自己倒摸上來了!」
西日士衡露齒笑道:「慕西雁放的,小蘇大人怕我們哥兒倆悶在宮裡悶壞了,也叫我們出來透透氣!」
西日雲莊配合著微笑。
我瞅著兩人換了尋常衣裳,知道是有備而來。我感知了下,慕西雁就在附近,連帶車伕都是隱衛所扮。
「嗯,那就一起去溜躂溜躂。」
「我們不會給大人添堵,我叫白大,他叫白二。」西日士衡的話令我回想起當年的常大常二。
「你是我們的白姑娘!哦,不,白姑姑。」西日雲莊紅了臉。
我搖頭歎氣,「明日課時多加一個時辰。」
二人一口應下。
戰爭似乎也與盛京無關。民間的消息滯後,盛京的街頭巷尾一派新春景象。西日士衡兩兄弟平素極少出宮,出宮後兩顆心早飛了出去。西日士衡裝得老成,眼瞟著窗外,嘴上卻問:「西門,你像我們這般年紀,都玩些什麼呢?」
我被問倒了。十四歲前我在傾城苑學做姬人,十四歲後我被西日昌俘獲,幾乎沒有一日玩樂過。過了很長時間,我才道:「我似乎是個無趣的人。」
問者無心,只哦了聲。我收回感慨,反問道:「殿下愛玩什麼呢?」
西日士衡收回神,想了想,道:「我在尋找興趣。」
西日雲莊撲哧一笑,「他喜歡裝!」
西日士衡被揭了嫩底,與西日雲莊扭到了一起。兩兄弟玩鬧了會兒,西日雲莊起身整好衣衫,卻碰到了車座下的暗櫃。
「這是什麼?」
我打開暗櫃,取出七張面具。兩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眼眸一亮。
「這是蘇小太醫的傑作。」我翻揀出一張尋常無奇的婦人面具,戴上後,西日雲莊瞪直了眼,西日士衡點頭道:「我正擔心呢,西門你就這樣出宮,保管招花惹蝶,到那時我和雲莊就得出手給你解圍,麻煩著呢!」
我的臉一抽,冷著聲道:「明日課時再多加一時辰!」
西日士衡立刻不裝了,推了西日雲莊一把,後者拉著我的衣袖,學西日夢得的樣,扇著一雙朦朧大眼,「大人,我們還小呢……」
「好的不學,就學壞的!」我指點他腦門。二人跟我時日長了,知我脾性,賠笑了幾聲,事兒就算過去了。
馬車一路穿過盛京主街,離開鬧市,往北直到北門城樓下。西日雲莊疑惑地問:「這不就一座破茶館嗎?」
我道:「這是你們父皇出宮最愛去的地兒!」
二人再無疑問,跟我往裡走。依然還是當年的小二,熱情地迎我們上了二樓雅座。我倒不引人注目,但二少年的容色端麗一時令茶館大堂鴉雀無聲。
「夫人是頭一次來盛京吧?」小二搭訕著。
我心思一動,沉聲道:「不錯,我打西秦來,想往杲北去。不知這位小兄弟有何見教?」
小二立時來了精神,「夫人真是有眼光,咱大杲現在可是最好的地界,而杲北就是大杲最好的地界!」
我打賞他一枚銀元,他卻不收,紅光滿面地道:「夫人看得起我,喊我聲小兄弟就足夠了!哪能要夫人的賞錢?」
西日士衡兩兄弟好奇地望他,他已為我拉開了雅座的門。
「別的不提,光看夫人帶著這麼俊俏的一雙少爺,就是給咱大杲添好兒郎了!」小二嬉笑地瞅著西日士衡道,「小少爺,將來你就知道啦,你們娘親帶你們來大杲是多麼明智!」
西日士衡一怔,西日雲莊又紅了臉。我連忙三言兩語打發走忒好客的小二。
樓下又恢復喧鬧,西日士衡定了神後道:「確實是個有趣的地兒!」
我將西日昌來此的習慣一說,兩兄弟果然又跟小二多要了碗粗面。看著二少年強嚥下麵條,我笑了。雖然兩人一直受西日昌冷遇,但他們心底到底是崇敬父親的。父親能做到的,他們也一樣會去做。
我順便聽了下樓下的言談,除了我們這批「冒牌貨」,西秦確有不少富戶遷居大杲內地,貧困的難民多跑不遠。正在發生的西秦戰爭是男人們談論的重點,大多數人都迫不及待地等著西秦被併入大杲的國土,另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嚮往軍旅生涯。
我們離開茶館的時候,又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我聽見小二在我們別後道:「諸位大哥看見了吧?那位夫人肯定是西秦大戶,她正打算到杲北定居。」有人笑道:「夫人我沒看到,只看到好標緻的一雙兒郎!陳山根,你家不有一雙女兒嗎?若嫁那樣的公子哥兒,我們就跟著沾光了!」一眾哄笑。
西日雲莊直到上了馬車,還面紅耳赤,西日士衡好些,呸聲俗,又瞥著我道:「來日小爺娶妻,那女的起碼也要有西門一半的能耐。」
我暗思,西日昌的長子果然有其父之風,美貌在西日士衡眼中不如武力。
馬車回到鬧事主街,吃飽喝足的兩兄弟不再拘謹,敞著車窗打量盛京景致,而我打量他倆。這一母所生兩子,比之他們的父輩,感情要好得多。
車行至拐角,一曲傷感琴音隱約傳入耳畔。初聽我不以為然,但聽了一段,便心生疑竇。盛京城內本少樂音,即便偶爾聞之,也多粗獷豪邁,而此刻耳際幽蕩的琴音委婉傷懷,又極其細膩,彈奏者必為樂音高人。
我命車伕尋音而往,琴音戛然而止,馬車停在了一家姬肆前。
「西門,你不會帶我們來此吧?」西日士衡狐疑地望著紅艷香俗的姬肆門匾。我苦笑道:「這地兒我們都不能去,可是怪了……」
「如何怪了?」西日雲莊問。
我沒有答他,命車伕回去。
一路我都在尋思琴音,仿似哪裡聽過,又陌生到難以辨識。到了宮門前,我忽然想了起來,那是侯熙元的琴。琴聲我記得,琴曲卻非當日侯熙元擅長的激盪孤絕。
侯熙元會在盛京?西秦吃緊,作為西秦一手遮天的權貴之子,如何會出現在敵
國王都?是西秦釜底抽薪的陰謀還是別有隱情?
帶著這個疑惑,我送二位皇子回宮後,與蘇堂竹交代了一番,改扮男子,再次前往姬肆。蘇堂竹放心不下,他不能輕易離宮——宮裡不能沒有主事之人——便現造了一張慕西雁可戴的面具。木西族鼻子與尋常人不同,一般戴面具戴著不服帖。
我很佩服慕西雁,長年生活於幽暗的頂級隱衛,帶我悄然摸進姬肆。無論隱藏的地界還是潛行的路徑,慕西雁只需一眼就可判斷。而他找人的方式更叫我驚訝,幾乎像動物的嗅覺,他憑著本能的直覺,很多房間看都不看,只飛身掠過,僅在少數幾間房前,他停了幾息。後來慕西雁與我解釋,我能感知武者的修為,察覺人的氣息,他卻能判斷男女。既然我要找的是男子,那只有女子的房間,就直接忽略了。
在姬肆內裡,一座樓上最後一間房前,我們同時停下腳步,我感知到裡面的是一位修為上乘的武者。慕西雁率先推門而入,濃重的酒氣撲鼻而來。
「誰啊?」一個男子聲音拖拉地問。
我走入房間,看清楚了他。果然是侯熙元,雖然樣子十分潦倒,但他化成灰我也認得。侯熙元紅衣骯髒,鬍子拉渣,不知多久沒修邊幅,只有他的琴案是房中乾淨的所在。
「你們是誰?」
慕西雁關上門,站到我身旁,「你又是誰?」
侯熙元端著酒罈,灌了一大口酒後,道:「你們進我的房間,反倒問我是誰?笑話,呵呵,真是笑話!」
「看來你還沒有醉。」慕西雁冷冷道。
「我倒想醉,可惜……可惜……酒量太好!」
我目不轉睛地盯看他,他身上少了幾分昔日的孤傲癡狂,多了分濃重滄桑。
「你們還沒說呢,你們是誰?跑我房來做什麼?」
慕西雁道:「來聽你彈琴。」
「去去!本公子沒興趣給你們彈琴。」
「你現在這樣子,跟一隻落水狗沒有區別。」
侯熙元冷笑道:「你們如果是我父親派來的,就滾吧!我是不會回去的!」
我對慕西雁點點頭,他會意地道:「你在這裡花天酒地,不顧西秦危難,你不配姓侯!」
侯熙元僵住了手,慢慢地一分分抬起頭來,仔細端詳過慕西雁後,又仔細看了我一會兒,才冷漠地道:「你們怎麼知道我姓侯?你們部室我父親派來的!說出來意,不然就留下命來!」
這才是我所認識的侯熙元,因此我也更疑惑他到盛京的目的。
「憑你?一個酒鬼?」慕西雁鄙夷地道,「你還是趁著沒喝醉,識相地給爺彈首曲子。」
侯熙元卻大笑起來,他笑著笑著掃掉了桌上所有的酒具。酒罈酒杯辟啪嘩啦碎了一地。摔了東西後,他起身盯著慕西雁道:「兩年了……我在這裡苦苦等了兩年,終於等到了你們。」
「等我們?」
侯熙元手指著我們,狂笑道:「這兒是什麼地方?盛京!不是我父親的人,還有誰會來找我?找我還是來要我彈琴!這世間這地兒只有一人會!告訴我,黎黎在哪裡?昌帝的寵妃,貞武皇后還是黎姝,她人在哪裡?」
我心下大駭,慕西雁沉默了片刻,而後道:「原來你真的醉了!」
「我沒有!」侯熙元大吼大叫了幾聲後,低了柔聲道:「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找我。我進不了皇宮,但她一定會出宮。只要她聽見了我的琴聲,她就會來找我的……」
「找到又如何呢?」
「我就會告訴她一個秘密,一個跟她有關的秘密……」侯熙元又狂笑起來,「昌帝的女人,大杲昌帝的女人!」
「什麼秘密?」
侯熙元斜眼道:「叫她來,我親口告訴她!」
我瞇起眼,我並不相信侯熙元滯留盛京兩年,就為了向我說一個秘密,以他的性格見到我後只會死纏爛打。侯熙元不會有別的陰謀、秘密,恐怕只是想見一面的托詞。
我轉身離去,慕西雁跟我而去。
「慢著!」侯熙元連忙喊道。
我腳步不停,慕西雁冷冷地丟下句話:「你繼續喝吧!我們沒空陪你。」
侯熙元突然發力,跑到了門口。慕西雁一下擋住了我面前,「你要做什麼?」
這次侯熙元緊緊盯著我眼道:「你果然來了!」
我頓時皺起眉頭。
「你的背影,還有這雙眼,我不會認錯!」侯熙元似笑還哭,「黎黎,你好狠的心!就在我面前,卻不肯說一個字!」
在他癲狂的話語中,我的心底仿似被觸探,冰冷記憶重重包裹住的柔弱,流動出水一般的歎息。我與他沒有話說,我與他沒法說話。
「元老於,出了什麼事嗎?」房外有女子問話,侯熙元掃落桌面的動靜引來了人。
「沒事。」侯熙元喊道,「離我遠點!」
女子離開後,侯熙元盯著我沉聲道:「我等了你兩年,不是來乞你憐愛,你大可放心,我侯熙元還沒那麼窩囊。」
我點了點頭道:「換個地方說話。」
侯熙元冷笑道:「你何時那麼謹慎了?這兒沒西秦的殺手。」
我轉身推門而出,慕西雁如影隨形,侯熙元也跟了出來。我找了鄰街的一間空房間,慕西雁沒有言語,守到了門旁。
「說吧!」
侯熙元逕自找了張椅子坐下,他彷彿已經恢復冷靜,盯看我許久後問道:「你真是西疆黎族的族長之女?」
「是的。」
侯熙元僵了僵臉,又問:「你可知你有婚約?你滿月的時候,黎族族長為你定了一門親事。」
我愕然。
「西疆三大族,黎族、彝族還有木西族,木西最早沒落。你父親不甘西疆各族淪為西秦的附庸,在你滿月的時候,將你許配給彝族族長幼子。可惜黎族滅得太早,看你表情,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父親來不及告訴你,但有人能。」
侯熙元從衣襟裡拉出項鏈,掐斷墜子,將吊墜的藍寶石遞給我。拇指大的橢圓形的寶石,閃爍著熒熒藍光。我身後的慕西雁呼吸忽然粗了。
「怎麼?你的侍衛能認出它?」侯熙元疑惑地看著我們,「他認識,你卻不識?」
我掂著手中寶石,不重卻有份量。
「那就讓你的侍衛告訴你,這是什麼。」侯熙元歎道。
我回望慕西雁,他壓抑著聲道:「這是木西族傳承的鑒石。」
「什麼?」驚訝的不只是我,侯熙元站起身喝問,「你說什麼?」
慕西雁扯下臉上面具,侯熙元砰一聲跌落椅子,「獅鼻……你竟是木西族人!」
我將藍寶石交給慕西雁,他雙手接過,而後跪倒在地,激動地喃喃:「蒼天垂憐,我木西一族今日收回瑰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侯熙元古怪地看著我二人,忽然又失心瘋似的笑了,「原來他們都在騙我!騙子,一群騙子!幸而老天有眼!哈哈哈……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幕,如今相逢的三人竟分別是三大族的後人!」
我驚詫地望著他,三大族後人,那他就是彝族人了!他說我滿月訂親,難道我原本許配的夫君就是他嗎?
我上前搖晃陷入瘋狂的侯熙元,「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清醒點!」
侯熙元顫抖著身子,從椅子上滑跪到地上,他的雙手順著我的肩膀移下,握住我的雙腕,難掩悲痛地道:「黎黎,你本來該是我的……不,黎黎,你應該就是我的妻子……黎黎,他們都騙我,騙了我整整二十五年!」
一時之間我無法言語,倒是慕西雁最先回了神,拉開侯熙元道:「侯熙元,冷靜點說話!有什麼一點點說清楚!」
侯熙元頹廢地坐在地上,沉默了許久才開始述說他的遭遇。
侯熙元本是彝族族長的幼子,三歲後被抱養在侯家,西秦國師葛仲遜一直視其為日後控制彝族的重要棋子。所以當慕西雁說他不配姓侯,他就知道我們並非西秦派來的人。
侯熙元從小被當做紈褲子弟來栽培,但是權勢富貴沒有迷惑住他,反倒養就了他眼高於頂的狂傲。彝族人曾找過年少的他,要他認祖歸宗,他信了自己是彝族人,卻不肯歸彝族,也不買西秦宰相侯吉甫的賬。他說他就是他自己,跟誰人都無關。彝族和侯府都拿他沒轍,他過了很長一段隨心所欲的日子。
侯熙元在我離開唐洲後,調查了我的過往。這也就是他到盛京不住客棧卻住姬肆的緣故。他查詢我的往事,勢必需要動用葛仲遜和侯府的力量,結果葛仲遜拿出了木西族鑒石,謊稱那是黎族當年給他的定親信物。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侯熙元悲傷地說。連定親信物都是假的,木西族鑒石與黎、彝二族有何關聯?
「你是真的。」我沉聲道,「你是真的就足矣!」
侯熙元感動地望我,他確是我所見最真實的人。喜歡就是喜歡,喜歡就全部表達,他的這份真情雖然粗糙,卻從不虛假。
「黎黎,我要告訴你的秘密不是這個。」侯熙元飛快地閉上雙眼,當那雙眼再睜開後,已換了另一種傷感。
「你的兄長,黎容,他可能還活著!」
我當即石化。容格格還活著?當日我從死人堆裡醒來,未及一一細看,也不敢不忍再多看一眼,就逃了出去。可我親眼見他在老賊手中,斷了四肢渾身是血,如何還能活得下來?
「當年葛仲遜從容哥兒嘴裡掏不出任何一字,眼見容哥兒就要死去,這時候卻來了二人,延續了容哥兒的性命。」侯熙元低低地道,「你必然聽過藥王杜微的名字。」
我不禁後退了一步,侯熙元瞅著我的眼道:「另一人正是你的夫君,大杲昌帝當年的昌王。」
我的心頓時痛了起來。
「他們帶走了容哥兒。若干年後,南屏山上,葛仲遜隱晦地以此事要挾,換回了一條殘命!」
我慢慢軟倒在地,我很想像侯熙元一樣發狂地吶喊,他是騙子,他們都是騙子。他隱瞞了我多少年?他分明知道我兄長的下落,卻從不提一字半句。
「黎黎,你告訴我,當年你被李雍送給他,你是否甘願?」侯熙元的聲音直指我心,「你逃過是吧?逃到了西秦遇到了我。你報不了仇,又委身於他,把什麼都給了他,連命都不要,可你得到了什麼?」
黃昏的殘陽斜射入房,房裡三人,一個站著,一個坐地,還有一個軟癱瘓著。
「也許昌帝另有苦衷,也許他最後會告訴你原委。但是黎黎,我要提醒你,這個男人太可怕了。」侯熙元歎了口氣,「他能隱忍多年殺兄篡位,編織謊言陰謀亂世,我無法相信這樣的男人會真心待你。你身上必有他要的東西,起先我以為是天一訣,但容哥兒都在他手裡,那就不是了。是什麼我不住地,總之你要小心。」
慕西雁走到我們中間,左顧右盼後道:「大人,我也有話要講。我們西疆三族,本就不隸屬西秦,也不屬於任何國度。歷來帝皇哪個沒有野心,而作為小國只是想存活於世。我木西一族投靠大杲,是逼於無奈。現在木西和黎族都已名存實亡,只剩彝族一脈,整個西疆一片散沙,西秦也不日將亡,趁此良機,我們該聯合起來。昌帝欲取天下,我們分個邊陲之地,應該不難。」
我驚訝地望他。從西日昌掌緣獲取一塊國土,談何容易?
侯熙元沉聲道:「不錯。黎黎,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西疆想想。西疆被奴役多少年了,換個主人還不是一樣受人掌控?若木西族這位兄弟說的事成了,往後你即便還願意跟著西日昌,他也會有個顧念。」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只見慕西雁將藍鑒石遞還給侯熙元,「你拿著它,到西疆去,我木西族人見它如見族長,他們一定會聽從於你。」
「那你呢?」
慕西雁道:「我守護大人。」
侯熙元捏緊鑒石,盯著我道:「黎黎,我知道你對西日昌用情已深,但有件事請一定要記住,我侯熙元會在西疆等你。」
他不看好我與西日昌,正如我也不看好他到西疆能有所作為。聽著兩個男人交換彼此族人的聯繫方式,聽著他們關於時局的推測和利用,我只覺得自己身在網中。每個人都有野心,都有慾念,他們編織一張張或大或小的蛛網,或張網以待或猙獰獵殺。情感也是一張巨大美麗的羅網,用它捕獲女子的心最合適不過。
「黎黎,這是亂世。」侯熙元道。
「大人,昌帝沒有說錯,你的心到底是軟的。」慕西雁道。
我緩緩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
「究竟如何是對如何是錯,我無法判斷。」我摸著腹部道,「我本來一直不覺得,但你們今日叫我覺得,我確實有了身孕。我有了他的骨肉,我有了孩子。」
侯熙元瞪圓了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我的肚子。
「我的孩子孕育於亂世的腥風血雨中,孕育在權勢的爭鋒殘殺中,我這個做母親的能做什麼呢?前幾天,我又殺了人。無論我願意與否,擋我孩子父親前路的人,我都會親手殺了。」我感到了悲哀,清醒的悲哀。我的命運早同西日昌緊密相連,並且與有沒有孩子沒有因果關係。有了孩子,只叫我更明白,我會為他做什麼,做到什麼地步。
「就當我今日沒來過,沒見過你,什麼都沒聽到過。」我黯然,幾乎迫著聲道,「侯熙元,請保重。」
說完,我再承受不住房間內壓抑的氣氛,奪門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