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之夏 Chapter 19
安靜得沒有呼吸。
燈光強烈刺眼地打照在尹夏沫的臉上,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那夢裡有無盡的黑暗,長長的,沒有盡頭的冰冷和黑暗,然後是酷熱的白光,那強烈的光線可以灼瞎她的眼睛。
夢中……
是死亡般的寂靜無聲……
或許……
真的已經痛得死去了吧……
她淡淡地想,那就放棄吧,任由身子無力地倒向地面,死了就不用再努力變得堅強了吧,可以哭出來,可以大聲地喊,她很疼,很疼……
拍攝現場靜悄悄的。
如同一切在轉瞬之間漫畫般地定格了。
場中央強烈的燈光。
尹夏沫的身體慢慢滑下,一雙手臂抱住了她,那雙手修長有力,美麗的綠蕾絲在手腕處輕盈飛舞。在冰冷刺骨的疼痛裡,那擁抱就像一抹溫暖的陽光,默默地,給了她最後一根稻草般的支撐。
她漆黑的睫毛微微地顫抖。
面容雪白雪白。
呼吸輕微地,她緩緩睜開眼睛,視線有些恍惚,那雙眼睛離她很近很近,黯綠得好像寒冬的湖底,湖面結著一層冰,冰層彷彿那樣厚,又彷彿,只要她輕輕一敲就會碎裂。
如此熟悉的眼睛……
尹夏沫遲緩地想著,漸漸地,理智一絲一絲又回到她的腦中,她發現自己是在歐辰的懷中。他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以一種親密曖昧的姿勢抱著她。望著歐辰冷漠倨傲的面容,她心中又澀又痛,方才她被安卉妮一個接一個地搧耳光,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吧……
「放開我!」
她吃力地推開他,刻骨的屈辱感讓她的嘴唇白得透明,無法忍受再看見他。
「卡!」
徐導演咳嗽一聲,看了看拍攝現場早已目瞪口呆的工作人員們,又看了看安卉妮和臉頰高高紅腫起來的尹夏沫,說:
「休息十分鐘!」
真是浪漫呢。
看著面前擁抱互相凝視的兩人,安卉妮暗惱,眼看尹夏沫平日裡淡靜的面具終於要被徹底擊潰了,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男人將她扶住了呢?!
而且是這樣歐洲貴族般俊美高傲的男人。
接下來。
不會是要相愛了吧。
安卉妮冷冷地打量面容蒼白的尹夏沫,哼,既然是新人,就應該明白,擋著前輩的道路必然會受到教訓!
樓梯間。
長長的樓梯。
冰涼的台階,空氣中飛舞著灰塵,台階上的她背影逆光,在淡淡的光線裡,只有虛幻的輪廓模糊的小小一團。
她將頭埋進膝蓋裡。
整個人緊緊地,緊緊地抱成一團。
沒有聲音。
沒有人會來這裡。
也就不會有任何的嘲弄、指指戳戳、同情或者憐憫,她什麼也不需要,只要安靜得讓這世間只有她一個人。
逆光的剪影裡。
她抱緊自己,背脊很輕很輕地顫抖著。
樓梯長長的。
轉折而上。
一個斜長的身影映在台階上。
歐辰沉默地站著,望著下面她的背影,她每個小小的顫抖都彷彿刀子般割痛他的心。
應該是恨她才對。
冷漠絕情的她,曾經毫不回頭地背棄了他的她,當眾被人羞辱,他應該覺得快意才對吧。
……
……
HBS的休息室
她淡笑:「分手還能有什麼原因呢?不喜歡了,不想在一起了,於是就分手了。」
……
「……沫沫,你告訴他,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因為我,你和他在五年前已經分手了!」
……
他眼前一片黑暗,彷彿在寒冬的深夜,沒有光亮,寂如死亡。那兩人擁抱在一起,就這樣在他的面前,擁抱在一起,令人眩暈的黑暗裡,他不需要再看下去了,事實已經如此明顯地擺在他的面前。
……
「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
最後一點光明在他的眼底熄滅了,他的聲音冰冷如鐵,那句話彷彿不僅僅是對她和洛熙的宣判,也是對他自己的宣判。
……
……
那麼,應該恨她才對,看到她痛苦看到她受羞辱,應該感到快慰才對。可是,為什麼,胸口彷彿被利刃劃裂般的痛楚,恨不能撕碎那個膽敢給她耳光的女人!
歐辰黯然地抿緊嘴唇。
原來他竟然是如此喜歡她嗎?哪怕五年前被她傷害背棄,五年後又再次被她漠然地拒絕,也仍然如此地喜歡她嗎?
剛才將她擁抱住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彷彿是滿的。而她掙紮著從他的懷中離開,受傷紅腫的面頰、凌亂的髮絲、空洞的眼神,她漠然地離開他的懷抱,漠然地從他面前走開,他的心頓時變得空空落落。
空空落落……
就好像,生命也變得空空落落。
樓梯間裡寂靜無聲。
她抱緊自己將頭埋進膝蓋裡,坐在冰冷的台階上。
他站在上一排台階。
沉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不知過了多久。
樓梯間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文秀的女孩子走出來,她一眼看到台階上的尹夏沫,低呼一聲:「咦,猜對了,你果然在這裡。」
尹夏沫似乎沒有聽見。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冰涼的台階上,背脊輕微地顫抖著,整個身體緊緊蜷縮著,僵硬彎曲得就像只小小的蝦米,淡淡的逆光裡,她恍若灰塵般會隨時消散而去。
「你在哭嗎?」
文秀女孩子坐到她的身邊,輕聲問。
「走開。」
良久,尹夏沫的聲音悶悶地傳出,此刻的她討厭任何的打擾,她只想安靜地獨自一個人。
「你真的是在哭嗎?」
文秀女孩子絲毫沒有生氣,好奇地又問了一遍。
長長的樓梯上。
歐辰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一抹冬日清冷的陽光。
拍攝現場。
工作人員們零零散散地坐在場邊喝水休息。
徐導演回看監視器裡剛才拍下的片斷,安卉妮掌摑尹夏沫的鏡頭一次接一次地閃過。
「彼得,你很討厭那個尹夏沫?」
製片人無奈地問,暗自擔心該如何向歐辰少爺解釋今天片場發生的事情。
「不討厭。」
徐導演平靜地說。
「以我看,你一定是跟尹夏沫上輩子有仇,所以才放縱卉妮拚命扇她巴掌,」製片人嘆息,「看看她的臉被打成什麼樣子了,虧你也看得下去!就算討厭她,也用不著這麼對待她吧。」
「我只想要高水準的電視劇。」徐導演拿起杯子來喝口水,「安卉妮和尹夏沫在劇裡是情敵,她們私下的關係越是交惡,拍戲的時候那種緊張敵對的情緒就越會表現得充分。而且,我發現尹夏沫這個人很奇怪,給她的壓力越大,她表現出來的神采就越令人震驚。幾個巴掌能夠提升整部戲的感覺,非常值得。」
「彼得!你夠狠!」製片人搖頭,「尹夏沫這個女孩子也真可憐,眾目睽睽之下如此被羞辱……」正說著,他呆住,看到歐辰走了過來,面容冰冷,嘴唇抿成緊繃的線條。
「歐少爺。」
製片人連忙站起身。
徐導演也對歐辰點頭致意。
歐辰站在他們面前,修長英挺的身材有種不怒自威的高貴,他望著製片人和徐導演,沉聲說了幾句話。製片人怔住,扭頭看看徐導演。徐導演沉思片刻,點頭說:
「好的,可以。」
樓梯間。
文秀女孩子探頭看著尹夏沫,小心翼翼地說:「你不要哭了,如果哭壞了,一會兒怎麼拍戲呢?」
尹夏沫深深吸口氣,慢慢地從膝蓋間抬起頭。
「我沒有哭。」
清冷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左臉的掌痕又紅又腫,嘴角有一絲血跡,但是沒有淚水的痕跡,乾乾的,似乎一滴眼淚也沒有淌下。她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陽光,淡淡的,好像琥珀色的玻璃。
「啊,怎麼會這樣?」文秀女孩子十分吃驚,「被她那樣地打你,怎麼可能不哭呢?」
「你可以走了。」
尹夏沫淡漠地說。她討厭打擾她的人,就像努力想要掩蓋的傷口,偏偏有人非要將它再一次血淋淋地撕開。不管是嘲笑還是同情,傷口哪怕化膿腐爛也是她自己的事情,與旁人無關。
「嗯,你很有趣呢!」文秀女孩子好奇地托起下巴,上下打量她,「明明那麼脆弱,卻偏偏要裝作堅強冷酷。太堅強了是很吃虧的,你不知道嗎?剛才她打你的時候,如果你表現得柔弱一點,哭出來,那麼所有人都會很同情很同情你,會覺得她很討厭很欺負人的。你真的很笨呢。」
尹夏沫閉上眼睛。
「我說的不對嗎?你怎麼不說話。」文秀女孩子象牛皮糖一樣纏著她,「說話啊,說話啊,拜託嘛……」
「如果那樣,會產生依賴,」淡淡的聲音飄蕩在樓梯間,「習慣了軟弱,心也會逐漸軟弱起來,習慣了依賴,會漸漸忘記如何依靠自己。一旦眼淚失去效力,一旦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如果變得軟弱了,該怎樣去保護身邊的親人和自己。」
文秀女孩子長久地怔住。
半晌。
那女孩子呆呆地說:
「可是,你不疼嗎?不累嗎?不難過嗎?」
尹夏沫從台階上站起身,休息時間差不多應該結束了,她向樓梯間的門走去。
「習慣了就忘記那些了。」
空氣裡,她留下如陽光般清冷淡然的一句話,然後身影消失在樓梯間的門後。
「真是很笨的一個人啊,太過堅強會給人冷血的感覺吧,」文秀女孩子怔怔地想,望著尹夏沫消失的方向,然後笑起來,「不過,也是很可愛的一個人呢!」
休息時間結束了。
所有的人員都回到了拍攝現場,晶姐為難地用粉撲給尹夏沫臉上補妝,她的左頰交錯著鮮紅狼狽的指痕,用粉已經很難掩蓋了。粉撲擦過傷口,尹夏沫痛得微微吸氣,晶姐立刻緊張地停下來。
「痛嗎?」
晶姐關切地問。
「沒關係。」
尹夏沫輕聲說,見到燈光師和攝像師都準備好了,安卉妮也已經歸位,便對晶姐說聲感謝,走到了場中央。
強烈的燈光打照在兩個女孩子身上。
安卉妮斜睨尹夏沫,目光涼涼地瞟過她紅腫的面頰,說:「臉怎麼腫那麼高,你有沒有敬業精神,這種臉怎麼可以上鏡啊,觀眾會以為見到鬼了。」
尹夏沫回視她,淡淡地說:
「如果卉妮前輩有敬業精神,不NG十幾次的話,我的臉大概不會這麼腫。」
安卉妮僵住,聽到周圍傳來工作人員的竊笑聲,她暗暗咬牙,眼底閃過寒芒。
「各人員準備!」
徐導演大喊一聲,胳膊正欲揮下,忽然停住,對場中央喊:
「安卉妮,你狀態調整好了嗎?」
安卉妮冷冷地看一眼尹夏沫,轉頭,她滿臉羞澀地說:「對不起,導演,今天狀態不太對,一直有點找不到感覺。」
「是嗎?」
徐導演皺眉問。
「真是抱歉,」安卉妮表情十分歉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恐怕接下來還是沒有辦法一次OK呢。」
「那好。」
徐導演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安卉妮心裡暗笑,得意地盯著尹夏沫受傷的臉頰,這次一定要打得她幾天沒辦法上戲!
「尹夏沫,你來演一次彩娜的角色,讓安卉妮找找感覺。」
徐導演語氣平淡地說。
話音落地!
拍攝現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這是——
什麼意思?!
「導演,這是什麼意思?!」安卉妮聲音微微顫抖,驚恐地說,「難道……難道你要尹夏沫打我嗎?!」
「只是拍戲而已。」徐導演並不理會她,「尹夏沫,安卉妮的台詞你都記下來了嗎?」
尹夏沫錯愕地怔住。
「是。」
這個場景已經反覆拍攝了十幾次,安卉妮的台詞她早已爛熟於心。她望著徐導演,見他臉上有抹微不可察的深意,周圍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然後紛紛竊笑,晶姐悄悄向她比出加油的手勢。
遠處的陰影裡。
歐辰的神情看不大清楚,沉默的身影彷彿是遺世獨立的。
「導演!不可以!她怎麼可以打我!」
安卉妮尖叫。
「安卉妮,這是拍戲!」
徐導演不悅地皺眉。
安卉妮面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各人員準備!」
徐導演手臂揮下——
「Action!」
全場安靜。
場中央。
安卉妮強自鎮定,面容雪白。
鏡頭慢慢搖近尹夏沫。
面部特寫。
尹夏沫的眼底有著驚慌和脆弱,那樣的不敢置信,彷彿她所有的信任都被摧毀了,而她最後一絲地哀求著,希望是她聽錯了,事實不是那樣,是她聽錯了。
「你……你說什麼……」她努力試圖去微笑,眼底有淚光,笑容卻脆弱而友善,就像她聽到的只是好朋友在同她開玩笑,「那不是真的……對嗎?」
安卉妮怔住。她的心思原本只放在尹夏沫將要掌摑她的事情上,然而,當她望著尹夏沫,那雙眼睛竟如同深邃的海水般,讓她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不由自主地被帶入了劇情的氛圍。
「是真的。」
她低聲說。
尹夏沫眼底的光芒崩潰了,那種曾經將對方視為好友最終卻被背棄的痛苦與憤怒,讓她在頃刻間失去了所有的控制!欲毀滅般的憤怒中,她嘴唇顫抖地揮起手掌!
強烈的燈光!
高高揮起的手掌!
手指緊繃充滿了恨意!
窒息——!
在場所有人都屏息望著那手掌如雷霆般帶著恨意重重打向安卉妮的臉頰!
安卉妮驚懼地閉緊眼睛!
臉色煞白煞白!
手掌帶著痛極的風聲——
悲傷地——
停在安卉妮的臉頰旁——
手指痛苦地一根一根握緊——
淚水靜悄悄地滑落,如星芒般,無聲地從尹夏沫臉頰滑落,她輕輕吸氣,想要努力露出笑容,淚水卻撲簌簌滾落。
「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朋友……你知道嗎……所有的人都可以傷害我……但是你不可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種悲傷。
那種絕望。
那種信任完全被摧毀的痛苦。
全場鴉雀無聲,每個人的心都被那淚水刺痛了,淚水緩緩地蔓延過尹夏沫的面頰,也悄無聲息地流淌過每個人的心底。晶姐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淚流滿面,尷尬地望去,赫然發現周圍的人們幾乎全都同她一樣,而一個文秀的女孩子已然哭得泣不成聲。
「OK——!」
徐導演用力鼓掌!
拍攝現場所有的人都驚醒過來。
熱烈的掌聲!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為尹夏沫如此精彩的表現而鼓掌喝彩!
「太出色了!」
製片人驚嘆地說,原以為尹夏沫不過是因為與歐氏集團某種特殊關係而進來,演技一定很差,沒想到居然是如此出色的演員。
西蒙看向少爺。
歐辰依然沉默冰冷地站著,遠遠地凝望場中央強烈燈光下的尹夏沫,雖然眼神深黯,但是西蒙能夠感覺到少爺激烈波動的情緒。
「歐少爺,」製片人壓低聲音說,「不過,她沒有打回安卉妮,需要讓彼得再安排一次嗎?」
「不用。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歐辰向製片人致意,然後再次望了眼場中的尹夏沫,轉身向外面走去。她已經做出的選擇必然是她認為最恰當的,那就隨她好了,至於安卉妮,他自有辦法。
場中央。
尹夏沫沒有去看臉色灰敗的安卉妮,她默默地望著遠處歐辰消失的方向,陰影中那漸漸消失的背影,就像五年那晚前的櫻花樹下,他終於離開的身影。
夜晚。
窗外有閃爍的星星。
藥膏在掌心被搓得微微發熱,然後,修長晶瑩的手指沾起藥膏,輕柔地塗抹在她的傷口上。
尹夏沫痛得輕輕吸氣。
洛熙嘆息,手指更加溫柔,溫熱的藥膏細細塗在她的肌膚,那交錯紅腫的掌摑印痕讓他的心疼痛不已。
「為什麼不打回去呢?」洛熙心痛地說,「安卉妮那樣的人,不會記得你手下留情,只會認為你又給了她一次難堪。對於這種人,你完全不必心軟。」
當他結束完通告打開公寓的門,她竟然坐在客廳的沙發裡,見到她的那一刻,喜悅和溫暖讓他的心漲得滿滿的。然而,立刻就發現了她臉上的掌痕,如此明顯的被打過的痕跡,他大驚,追問之下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淡淡微笑,說:
「如果我打回去,那麼我跟她又有什麼區別呢?」
洛熙凝視她。她比想像中還要聰明和堅忍,也許是她吃過的苦太多了,所以反而覺得這些並算不上什麼吧。
「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安卉妮一貫對新人苛刻,他在圈內早有耳聞,以前只是漠不關心,可是如今——
他眼底冷光一閃。
「我自己會處理好的,如果將事情鬧得太大,或者會有更嚴重的後果。」尹夏沫低低地回答,她並非畏懼安卉妮,而是,如果風波可以平息就讓它平息吧。她想靠自己的能力來讓人們承認,不想靠某些新聞的炒作或是同情。
「夏沫,你太要強了。」洛熙嘆息。
「你遇到過類似的事情嗎?」
尹夏沫靜靜地望著他。她不怕被他看到臉上的傷痕,不怕被他嘲笑,面對曾經覺得危險的他,她卻覺得安全得就像在寧靜的港灣裡,那些受到的傷害和羞辱,在他身邊彷彿可以漸漸淡忘掉。
洛熙笑了。
「雖然沒有被人在拍戲的時候惡意掌摑,可是,這樣的事情怎麼會少得了呢?」他輕柔地對她的傷口呵氣,清清涼涼的,似乎那樣就可以讓她少痛些,「曾經有人叫來黑道上的朋友,五六個人把我圍在深夜的巷子裡,拳打腳踢,還有鐵棍和鋼鏈,那次住了半個多月的醫院,幸好我護住了臉,但是肋骨斷了兩根。」
她怔住:「你說真的嗎?」
洛熙眨眨眼睛:
「把手給我。」
他握起她的手,從毛衣裡探進去,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衣,他的體溫熨熱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可以感覺到他心臟的跳動,在心口的下方,有隱約的細疤。不知怎麼,手放在他的胸口,她的心跳突然漏掉幾拍,臉燒了起來。
「一共縫了七針,」洛熙握緊她欲掙脫的手,緊緊地,將它放在他的傷口處,「幸好醫生水平很高,傷口很淺,拍片的時候遮掩一下就看不大出來了,只是摸的話還是可以感覺到。」
「為什麼打你?」
「因為……」他輕笑,「……當我出現時,其他的人都會變成我的陪襯,哪怕是那些已經成名的藝人。」
好囂張的話。
可是,望著美如晨霧的洛熙,尹夏沫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囂張驕傲的資本。當他出現在鏡頭裡,所有人的視線都無法離開他,就像是美麗的妖精,每個眼神都有令人窒息的魔力。
「後來呢?」
「後來?」洛熙握住她的手,從傷痕處移開,「他也被綁到同樣的地方,也被打斷了四根肋骨……是我找人做的……」
他輕輕瞅著她,說:
「覺得我很壞嗎?是不是很可怕……」
離開了他的胸口。
尹夏沫的手指涼涼的。
「是很可怕,」她回視他,「如果早點有人給他這些教訓,也許他就不會那樣肆無忌憚地對你下手了。」
洛熙驚奇地看著她。
「咦,你怎麼不指責我,讓我把他交給警察來處理,而不要自己動手呢?」
「警察?」尹夏沫淡淡地笑了笑,「警察往往只能夠看到他們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我不喜歡暴力,但是有些事情,也許只有用某些特殊的手段才能解決。」
「夏沫……」洛熙心頭忽然閃過一絲不安,「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嗎?」她的神態和語氣,彷彿在以前發生過某種讓她變得淡漠的往事。
她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搖搖頭。
「對不起,有些事情我想徹底忘記。」就讓那段不堪的回憶永遠塵封在過去,就讓她忘記,永遠不要再提起。
同樣的夜晚。
同樣的星辰。
歐辰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星光寂寥,地板上斜斜長長的投影染著寂寞皎潔的夜色。手指拿著水晶酒杯,濃烈的伏特加,他沉默地喝下,火辣辣地從咽喉一路燃燒到胸口。
……
……
她的目光望過來……
那樣的空洞,然後是驚怔與驚慌。她眼神黯淡地又飛快將頭轉開,用長髮遮住她臉上被打出的掌痕,彷彿對於她來說,被打的痛苦遠遠比不上被他看到的難堪和屈辱……
……
「啪——!」
五個鮮紅的手指印!
……
「啪——!」
又一記耳光!
……
「啪——!」
……
她的嘴唇被打得腫了起來,臉上交錯的手指印映在慘無血色的臉頰上,頭髮也散落下來……
……
強烈燈光下的她,面孔煞白煞白,彷彿下一刻就會因為失血而死去,一縷血絲靜靜從她的嘴角淌出來……
……
……
那張雪白失血的面容……
歐辰閉上眼睛,心底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漸漸地,隨著這疼痛,腦中也如針扎般地痛起來!
腦海裡……
沉重的門慢慢地開啟……
強烈的白光……
他不再排斥和抗拒,該想起的記憶就讓它回來吧。也許,這就是他的宿命……
……
……
花園裡的香氣飄蕩在盛夏的風裡,小女孩躺在客房的床上,沈管家送醫生出去,十四歲的他坐在床邊望著她。白色的泡泡裙子,她安靜地躺著,肌膚雪白得恍若透明,就像畫書裡的天使般潔白純真。
空氣裡淡淡的花香。
他怔怔地望著昏迷中的小女孩,忽然覺得她不是真實的,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地,輕輕地碰觸她幼嫩的臉頰。
她「霍」地睜開眼睛!
他心裡嚇了一跳,但是面容依舊沉默淡漠。
她的睫毛長長卷卷的,頭髮也長長卷卷的,眼睛是玻璃珠一樣的澄澈透明,她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好像櫥窗裡的洋娃娃。剛才醫生說,她被撞得並不嚴重,只是因為過度驚嚇所以暈倒了。
小女孩從床上坐起來。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驚疑地望著他,聲音細細地問,這是哪裡,她怎麼會在這裡。
接下來的時間裡。
他知道了她會衝出來攔在自已車前的原因。
她叫夏沫,她的爸爸原本在歐氏集團上班,可是一個月前被解僱了。爸爸一直找不到新的工作,媽媽每天躲在屋子裡面哭,她和弟弟要被送回孤兒院去了。她打聽出來歐氏集團董事長的車子經常都會從那條林蔭路上經過,就每天等在那裡,要攔住車子,請求董事長不要解僱爸爸。
「你今年幾歲?」他問她。
「十一歲。」
他微怔。這麼小的女孩子,怎麼會去想這樣的事情呢,在他的印象裡,十一歲的女孩子只會纏著爸爸媽媽要玩具和巧克力。
「為什麼他們要把你和你弟弟送到孤兒院呢?」就算是失業了,也應該不會這麼嚴重。
小夏沫咬住嘴唇。
半晌,她眼神倔強地仰起臉,說:
「我們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我和弟弟是他們從孤兒院收養的,可是爸爸媽媽對我和弟弟很好,我不要再回到孤兒院去!」
花園的草坪。
盛夏的陽光裡彷彿有無數映幻七彩的泡泡,輕輕飛舞著,有些飛著飛著碎掉了,有些一直飛向藍天,那麼晶瑩那麼剔透,那麼美麗那麼脆弱……
遠遠地,小夏沫站在草坪裡。頭上頂著一隻蘋果,她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雙手在身側握成小小的拳頭,距離如此之遠,他依然可以看到她雪白失血的面容和顫抖的睫毛。
他穿著正式華麗的射箭服。
慢慢拉開弓。
瞄準遠處她頭上的那隻蘋果。
只在電視和電影裡看見過箭射放在頭頂蘋果的場面,以前他試圖讓傭人當他的箭靶,但是被母親呵斥過。如今,他終於可以試試射蘋果的感覺了,而且,那小女孩也是自願的。
他答應她。
如果她能夠做他的箭靶,那他就承諾讓她的爸爸重新回到歐氏集團。他想要知道,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究竟能夠有多大的勇氣。
小夏沫定定地凝視他。
她眼中有種不屬於她年齡的成熟,卻用稚嫩的童聲說,他必須先證明自己有重新僱用爸爸的能力。
他點頭,隨之打了幾個電話,雖然他才只有十四歲,但是集團裡都知曉他將是未來的繼承人。她聽到電話傳來的恭敬應承的聲音後,這項交易成交了。
盛夏的陽光下。
小小的她站在遠處的草坪裡,睫毛在雪白的面頰上不停地顫抖,拳頭在身側握得死死的,但是身子一動不動,蘋果靜靜地放在她的頭頂。
他神情冰冷。
沈管家在旁邊驚慌地勸阻。
他慢慢地——
拉開弓——
瞄準她頭頂的蘋果——
手指將弓弦繃緊——
視線卻緩緩地移到她的臉上——
千萬道陽光彷彿穿透她的肌膚,白得透明,白得就像光芒一樣,小小的她緊緊地咬住嘴唇,嘴唇毫無血色,她越咬越緊,唇片突然被咬破了,一滴鮮血如玫瑰花瓣般輕輕滲出來……
手指驟然鬆開——
長長的箭帶著破空的風聲——
向她——
飛——射——而去!
……
……
夜晚的落地窗前,歐辰突然睜開眼睛!
腦袋痛得將要裂開,彷彿記憶中那根長長的箭不是向她射去,而是深深射入了他的頭部!那雪白失血的面容,顫抖卻堅強的身體,十一歲的小夏沫,長大後的她,疊影般飛快地交錯閃回……
漆黑的夜色。
他的手指握緊酒杯,望著夜幕中寂寥的星星,眼底沉黯孤獨。良久,他拿出手機,按下一串號碼。
同一片夜空。
客廳裡溫暖寧靜,尹夏沫聽著手機裡傳來的聲音。她微笑著,告訴手機那端的小澄,因為拍戲檔期緊張,最近三天內都不能回家了,讓他注意身體,按時吃藥。
不能讓小澄看到她臉上的傷。
三天後,面頰的傷痕應該就能夠復原了吧。她不能夠這樣狼狽淒慘地出現在小澄面前,她希望小澄的世界裡只有美好的東西,讓那些挫折和傷害全都遠離他。
「似乎我應該感謝安卉妮,」洛熙見她合上手機後,將一杯綠茶放進她手裡,打趣地說,「如果不是她,今天你不會來到這裡。」
「你……可以收留我三天嗎?」
尹夏沫低頭望著杯中綠茶裊裊的茶氣。因為臉上的傷痕,導演調整了拍攝計畫,三天內不用上戲,而她不能回家,珍恩那裡也並不方便。
洛熙怔住。
然後,他笑著伸開雙臂,懶洋洋地攤開在沙發上。
「房租要怎麼算呢?」
「嗯?」
她不解地抬頭。
「這三天,你就當我的傭人好不好,」洛熙笑眯眯地說,將她攬到懷裡,輕呼吸她長髮的芳香,「為我打掃房間,為我做飯,好不好?如果做得不好,就罰你重做,如果做得好,就獎勵你睡主臥室,我去客房睡。」
尹夏沫心底柔軟起來:
「平時你自己不做飯吃嗎?」
「我不會做飯,」他像孩子般地抱住她,把臉埋進她濃密的長髮裡,喃聲說,「我才不要自己做飯,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做飯,再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吃……」
「好。」
她輕輕地回抱住他。
比起洛熙來,她是幸運的,她有小澄,她還有小澄這個親人。在這世上,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功,也就都是有價值的,她變成象大樹一樣堅強,就可以讓小澄幸福快樂地生活著。給小澄做飯,或者吃著小澄做的飯,她的心裡是溫暖而快樂的,哪怕外面再大的風雨她也不會畏懼。
可是洛熙……
一直都是寂寞孤獨的吧……
「咳,」洛熙從她的擁抱裡抬起頭,眼睛烏黑濕潤,唇角卻刻意勾出壞壞的笑意,「我對食物很挑剔的,如果你做的不合我胃口,就罰你去擦地板!」
她眨眨眼睛:
「才不怕,我對我的手藝可是很有信心的。」
「這麼驕傲啊!」
看著她可愛的模樣,他忍不住擰一下她的鼻子,她躲避著,倦意卻突如其來地湧了上來,輕輕打個哈欠,一整天拍戲的辛苦和難堪讓她的眼皮如灌了鉛般沉重。
「睏了嗎?」
洛熙低聲問,眼底有種星光般的溫柔。
她竟然已經睡著了。
腦袋鬆鬆地靠在沙發上,長髮凌亂地散落臉頰,而那腫紅交錯的指痕依然醒目駭人,她的面容蒼白,睫毛靜靜的,半晌輕輕顫抖一下,看起來很累很累,而她方才的輕鬆和快樂似乎只是善意的偽裝。
他輕柔地抱起她。
走進主臥室。
將被子輕輕掖在她的下巴,洛熙不願打擾她,長身半跪在柔軟的地毯上,久久地凝望她的睡容。睡夢中,她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彷彿是沉溺在無法擺脫的惡夢裡,睫毛痛苦地顫抖著。
他輕輕湊近她。
輕輕吻在她顰起的眉間。
讓那些惡夢全都消失,他吻著她,就讓她做一個香甜的夢吧。慢慢的,好像上天聽到了他心底的聲音,她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了,呼吸均勻起來。他微笑,離開她,用手輕輕拂過她的面頰。
雖然臉頰上有交錯紅腫的掌痕。
可是在他的眼裡,為什麼,她還是美,美得就像童話裡的睡公主。就讓她如此寧靜地睡下去吧,永遠停留在他的身邊,讓他和她如童話的結局般永遠也不分離。
美好的夜晚……
如童話般美好的夜晚……
手機音樂打破了深夜的寂靜。
書房裡,歐辰拿起電腦旁邊的手機,電腦的液晶屏幕映在他俊美冷漠的臉上,閃著幽幽的冷光。
手機裡傳來聲音——
「少爺,您交代的事情已經全都辦妥,明天各大媒體都會登出相關新聞。」
歐辰微微點頭:
「辛苦你了。」
然後,他默然望向窗外,眼神沉黯,漆黑的夜色將他落寞孤獨的身影濃濃包圍住。為什麼,原本想要報復她的心,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