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154章 卑鄙是爸爸的墓誌銘
從走進“大義伯爵府”的那一刻起,赫曼。金就沒打算再走出去。
他深知自己只是個很普通的人類,武技能力均屬中等,沒有梵鏡、菊淵寺那種以一對千的本事。孤身入虎穴,唯一的目的,只是為全體雲起人擊殺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賣國賊卡斯。至於殺完後自己的下場會怎麼樣,他不予考慮。
眼看著手中腰刀刺入卡斯的胸膛,眼看著老人身前迸出淒豔血花,眼看著白髮下儒雅的臉容露出恬然笑意,閉上眼睛悠然倒地,赫曼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復仇的快感,他的心,全部被憤怒、痛苦和疑懼占滿。
雲起城大屠殺,真的是被他視為盟友和精神支柱的樹精靈一手策劃、操縱的?
原來,他一直以來為之效力賣命的人,才是顛覆他的祖國人民的真凶?
單膝跪倒在卡斯漸漸冰冷的屍體身邊,年輕的雲起軍官雙手抱肩,搖亂了一頭褐色短髮,身體顫抖得象秋風中的樹葉。
意識太混亂了,天翻地覆,整座樓都開始晃動。怎麼會呢?赫曼迷迷糊糊地想,難道我瘋了不成?不等卡斯的衛士們沖進來把我亂刀分屍,自己先精神崩潰而死?
直到樓板也塌出了大洞,一棵妖異的巨型植物衝破石磚,頂天立地出現在赫曼眼前,他才確定——
如果不是噩夢、不是瘋症,那麼,就是樹精靈王在發威了。
樓板碎成一塊塊,被底下狂湧而上的植物衝開拋出,碎石磚瓦零落如雨,巨樹怪藤猙獰絞動,被毀滅的樓裡不時傳出人們臨死前的哀嚎。
這個世界的末日到了。
根本沒時間去思索,大概是出於這半年來與樹精靈“同居”而對樹木生出的天然親近感,赫曼縱身一躍,抱住最粗大的那棵植物,在它緩慢的搖動漲高中,手腳並用,爬到一處分杈上,安安穩穩坐好,“騎”著妖樹看它摧毀石屋堅城和菊淵人。
他看到了一具具人體被植物們扭曲著絞碎,驚詫人類生命脆弱程度的同時,也惴惴著自己的安全——只要他所依託的這一棵“翻臉不認人”,稍微扭曲一下,他可是連躲都沒時間躲。
還好,大概仍是跟樹精靈共同生活的這半年起了作用,樹木從氣息上判斷他屬於“自己人”,容忍了他的騎乘並給予庇護。
甚至,看著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這群魔亂舞、不顧一切毀天滅地的瘋狂植物群落,赫曼還朦朧地感覺到了悲憤和劇痛。究竟出了什麼事,樹精靈竟召喚出如此強大破壞性的力量呢?
植物在一點點瘋長,赫曼也隨之一點點升高。東方地平線上,已經現出隱隱的漸變色曙光,雲起城在經歷大火蔓延、十萬人浴血、異族統治數月後,又受到非自然植物群的無情蹂躪。她在呻吟,她在泣血,她在嚮往日繁華的最後一點記憶告別。
赫曼看到了玉京宮前的大廣場,開戰前,樹精靈王梵鏡父子曾在那裡慷慨激昂的演講,並以雲起人的鮮血祭祀這場雙輸的戰爭;他看到紛紛倒地崩碎的宏偉皇宮,在那裡,樹精靈強行廢黜並殺害雲氏王朝最後一任君主,並把民主制度強加給雲起人;他看到了妖異植物象泉水一樣湧出往外蔓延的中心——玉京宮大殿附近,籠罩在一片紫光與黑霧中,景象奇詭得根本不象在人間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
卑鄙啊,卑鄙啊,卑鄙啊,爸爸。
你又一次拋下我不管嗎?
不管我是不是你的兒子,不管我的身體裡有沒有流動著你的血脈,當年你帶我回樹王國,宣佈成為我的父親,那不就是承諾,要用精靈的方式來撫養我,一直到我成年自立嗎?
你忙於國事勤政辦公,丟下我孤伶伶的沒人陪不管;你去雲起城前線打仗,丟下我在皇宮盼你回家裡不管;你把我扔到雲落湖精靈家園,相隔千里望眼欲穿不管;你讓我被壞人抓走,出盡渾身解數忍辱偷生不管……
現在,你乾脆去了另一個世界,去和你的外公、外婆、爸爸、媽媽、所有親人團聚,丟下在這個世界上舉目無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不管?
卑鄙啊,卑鄙啊。
淡金髮小精靈在震顫紛亂的地面植物叢中艱難爬行,爬了好象幾個世紀之久,才能夠伸出圓滾滾的小手,指尖,碰到了一縷黃金般的髮絲。
黃金一樣耀眼的色澤在漸漸減褪,流動的光影,與曾經輝煌無比的生命一同遠去。
這不是我們約定的結果啊,爸爸。
你不是曾經答應我,戰爭結束後,你會到雲落湖來接我回家,然後躲開杉竹他們的監視偷偷溜走,五湖四海雲遊天下去休假?
又是騙我的嗎?沒良心的父親、沒誠信的國王、沒本事的戰士?
你怎麼可能會被一個半精靈殺死呢?
棠露笑,再向前爬,伸手撥開完全遮蓋住父親面龐的緞子一樣的濃厚金髮,輕輕撫摸他雕像般陽剛俊朗的臉。
你是存活了八千多年的遠古精靈王啊,你經歷過天地的毀滅和重生,你以一已之力拯救過全世界的生命,你讓樹精靈這種生物在已經不適合他們生存的大陸上又持續存在了三千多年,你是曾經最接近完美的種族留存下來的唯一血脈,你是高貴的、強悍的、神異的、不可戰勝的,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業,沒有你打不敗的敵人,你怎麼可能會死呢?
皮膚是微冷的,肌肉是開始僵硬的,精靈敏感的手指,觸不到皮膚下血液的流動,精巧的迷你小尖耳,貼到了父親寬厚的背上,仍然聽不到半點微弱心跳。
他的血滲入大地,成為植物悲痛爆漲的原素性力量。於是他的身下潔淨而鮮亮,一層絨絨綠草碎石而出,拂開原先宮殿的大理石地面,為樹精靈之王鋪就莊嚴的綠毯,毯上綻滿白色的永志花,點點盛開得象頭頂深藍色天空墜落的星辰。
修長偉岸的身軀就這樣安詳地俯臥在厚密的綠毯上,金髮四散流溢成一縷縷溪流和瀑布,從後心穿出聳立的黃金精靈王聖劍是擎天的立柱,一圈圈激射出穿越時空的耀目光芒,把他的身體完全籠罩與守護在翼下。金光中似乎有著淡白的影子,飄嫋地在無人處清冷私語:
走吧,你本來不屬於這個時代,回家吧。
“混帳爸爸——”
小精靈的尖厲大叫衝破令人窒息眩目的渦輪,直上九天:
“你敢走就試試看——”
兩隻小手臂不顧一切地去摟住黃金劍鋒利的劍刃,不理會鮮血順鋒刃汩汩而下,直接混入父親被劍穿出的傷口之中。
“回來!爸爸!回來啊——”
手臂搖撼,金光晃動,天旋地轉,淡金髮小精靈踢了,打了,捶了,咬了,目露凶光咬牙切齒青筋暴突奮不顧身……
終於,沒有力氣了,一切行動曳然而止,兩行淚水無助地湧出淺藍色大眼睛,在半空中滴落晶瑩光芒。
“爸爸——我不要——”
——“棠露,男孩子是不准哭的,知道嗎?”
——“那你上次被杞老師罵的時候為什麼眼睛裡會嘩嘩流水呢,爸爸?”
——“因為……爸爸已經不是男‘孩子’了……哈哈哈……”
卑鄙啊,爸爸。你竟然連我哭的權利都早已奪走……
然後,我報復你對我所做的一切的機會,永遠都不再有了嗎?
淚雨滂沱的水幕外,樹立在梵鏡身上的黃金聖劍劍柄,那一尊鑫錚王小雕像,似也開始溶化了……
妖異森林外,東方既白,霞潮欲漲,暗黑天穹下,有什麼在孕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