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135章 如此之近的忽略
一捧清水澆上去,深紅色的傷口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褪化,再經纖纖十指溫柔撫平,整條手臂光潔如新,淺麥色肌肉上連一道痕跡都沒留下。
“謝謝。”樹精靈王說。
銀髮女子報以微笑,收起開天闢地以來聲名最著的水精靈療傷法力,指尖在梵鏡手背上一劃,離開。
隔著一株低矮灌木叢,楓掉過臉去,長睫毛下的美麗褐眼,凝望深黑不見底的森林夜色。
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們這一行五人在森林中繞行,來到了雲起城西北方向,離城牆約有兩三公里遠。攀上樹梢向東南望去,高大城牆上那一圈燈火分外耀眼,燈火間隱約可見往來巡邏的兵丁身影。
他們的計畫,是從森林裡繞城而過,尋機混入前往雲起城的菊淵人之中,從西門或者南門水路入城。相對于鄰近森林“火線”的北門,那兩個門平時經常有後勤使者之類的出入,人員較雜,戒備也較寬鬆。
從樹王宮出發後,五匹馬不眠不休地一口氣賓士了大半夜,馬上的四個精靈倒不覺得什麼,那唯一一個人類,再加上五匹坐騎,可都有點瀕臨極限了。所以在竹的堅持下,這一行終於停下來休息後,五匹馬紛紛湊上去送香吻給亞麻色頭髮精靈——沒人羡慕他的豔福。
湛主動提出要看看梵鏡的傷勢,妙手施治一番,本已好了大半的傷口徹底痊癒,從他手臂上拆下來的帶血繃帶,也隨意地落在地上。
一隻瘦長的手揀起繃帶,將上面沾染的已經凝固的血跡送到自己舌尖上。
“陛下,”淚光盈盈的吸血鬼范。帕爾,“恭喜陛下傷勢痊癒……可是,人家好想喝一口新鮮的樹精靈王血……又不忍心再讓陛下受傷……這怎麼辦呢?好為難啊嗚嗚嗚嗚……”
精靈王仿佛什麼都沒聽見,身後一株歪柳卻呼一下筆直彈起,枝條正正抽在吸血鬼腰上。
黑光一閃,一隻蝙蝠被抽飛去變成天上的星星,夜風裡隱隱傳來“……日夜不停飛回來……需要補充……”之類的哀號。
滿懷同情地目送那個小黑點在夜空裡消失,水精靈大臣暗自搖頭——明明知道樹精靈王滿腔憤恨無處發洩,還主動送上門來?
嗯,大概也是吸血鬼崇高的自我犧牲精神的又一種體現吧?
反正,湛是不打算有樣學樣地為梵鏡王做出這種“犧牲”,而且——她轉過頭去,看向一直散發著驚天殺氣的地方。
楓白皙的雙手在絞扭一根藤條,手指上已經勒出血痕來。
再回頭——倚在樹上的梵鏡屈起一腿半躺著,盯視自己懷裡布包外露出的黃金劍柄,他外祖父的那座小雕像,像是陷入了沉思裡,又像是在默默地與外祖父交談,完全置身於世外。
自從梵鏡樹遁回到森林,這一對青梅竹馬就一直這樣,在如此之近的距離裡,忽略對方的存在。
再搖頭,水精靈女子盈盈起身,束一束腰間淺藍“瀲灩帔”,緩步走開。
取代她位置的是竹。安頓好五匹馬後,亞麻發精靈先遞給楓一個裝滿果汁的水袋,又拿了一個同樣的走到梵鏡身前,單膝蹲跪下來,把袋口湊到他唇邊。
“謝謝。”這是樹精靈王回宮至今,說的最多的兩個字。
接過水袋,拔開塞子,仰首飲下一大口,咽下去,卻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味覺也會隨著神經一起麻木的,不是嗎?
“我的榮幸。”淺綠色眼眸凝注著自己的王,亞麻發精靈半是鼓勵半是命令:“再喝一口,你需要它。”
精靈王順從地再咽下一口果汁,把水袋遞還給竹。後者收好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依然原地蹲跪著,用明亮得令人心驚的眼眸深深注視。
“別煩我。”金髮精靈王平淡警告。
“梵,”竹只當沒聽見,“我們在一起八千多年了,我可曾求過你什麼?”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梵鏡臉現厭倦,“我不要談話受教育,我要休息。”
“好,對不起。”竹歎息,“至少聽我說一句話,行不行?”
“?”
“不要再怪罪楓了,”柔軟的雙唇裡輕聲吐字,在樹葉簌響中幾乎像是呢喃,卻無法肯定是否能逃過另一個樹精靈戰士敏銳的聽覺,“否則,無論這次行動的後果怎麼樣,你都會後悔的。”
金髮精靈盯視亞麻發精靈,深綠眼眸對上淺綠眼眸,半晌,梵鏡忽地一笑,笑容慘澹得正如天邊隱沒的蒼白月色:
“寶寶在矮人渣子手裡受折磨的時候,你叫我去追女人?”
他的聲調也不算高,但跟竹比起來,完全沒有刻意降低音量避人的意圖。灌木叢那邊,楓的指甲掐進了自己手心裡,鮮血涔涔而下。
“我們去散個步好嗎?”白衣銀髮的湛拉起她的手。
咬緊牙關,楓僵硬地搖頭拒絕,抱膝原地不動。水精靈歎口氣,只好拗開她手掌,拿出藥水瓶,繼續給樹精靈治傷。
“梵……”
這一聲裡,有安慰,也有責備,正是八千年來的竹,盡力約束著他的偏激和衝動,容忍著他的任性和自私,永遠都在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
“我沒有怪罪楓,好了嗎?”梵鏡笑,“我只怪罪我自己。我至今不明白我為什麼會異想天開地離開森林跑到菊淵國內去,在我的國家、我的人民和我的兒子都需要我的時候?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一聽到寶寶被擄就昏了頭,急躁慌張得連話都不聽完就來回樹遁,浪費我自己的法力和寶寶的生命?我更不明白我怎麼會失手,那麼短的距離,那麼明顯的機會,為什麼我會在關鍵時刻突然失去所有力量,沒辦法再前進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當精靈王的聲音隨著唇線一同開始顫抖,亞麻發精靈大臣向前急探身,握住他雙手,一連串“對不起”濺珠般迸出,卻無法,再使精靈王戴回冷漠面具。
黃金瀑布般的長髮從低垂的面頰兩側流瀉而下,盡可能遮擋住梵鏡的臉部線條,但遮不住他劇烈起伏的胸膛:
“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竹?……我一直在努力……把這些自責和憤怒壓下去……我要用全部精力來救出寶寶……而不是殺死我自己……可你一定要讓我思考、讓我生氣、讓我恨我自己……這是你要跟我一起來的目的嗎……”
“是的,”竹平靜點頭,“這是我的目的。”
起伏的胸膛在空中停滯了。
“我跟你來,是要救你們兩個,”竹微笑,“我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要你活著帶寶寶回家,繼續率領樹精靈抗戰到底,而不是讓一個滿腔怒火無處發洩的父親引爆自己和敵人同歸於盡,留下一個雙親盡喪的問題兒童,再加上一個史上最大的爛攤子,又一次賴上我替你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