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7章 城外砍樹,城內砍人
卡,卡,卡,嘩——砰!
用力推一把這高大的樹木,退後幾步,菊淵軍第一軍團將軍德康毅夫抬起頭,用手背抹抹額上沁出的汗珠,眼望茂密樹冠沿著自己砍出的口子方向倒下,砸起的落葉灰塵揚了滿天。
長期身居高位的人,偶爾幹點親手砍樹之類的體力活,倒也滿新鮮的。
放眼望去,這雲起城北門外漫山遍野全是砍樹的人——所有的外族官兵、部分低級菊淵兵、加上少數目前還沒被處決掉的雲起人勞動力,都被派到城外來進行這項偉大高明的“戰鬥”。卡卡斧聲震天動地,被徵用來運送原木的馬車騾車穿梭不停,一株株被砍倒的樹木向森林北方深處送去,原本如綠海般豐厚茂盛的山坡植被,已經被剃出一條條、一塊塊光禿禿的“癩痢頭”,並且逐漸向著原“森林之門”的方向推進。
“將軍,原來你在這裡啊。”
德康回過頭,發現菊淵軍總指揮紀宮元帥滿面春風地向自己走來,身後還跟著那個花白頭髮的卡斯將軍——現在他已經被田信大帝欽封為“大義伯爵”,任“大陸聯合討伐軍”的總參謀長,負責協助紀宮元帥對樹精靈和雲起人趕盡殺絕。
丟下手中斧頭,德康將軍躬身行禮,順手拉上袒露出左邊肩膀的中衣。
“將軍以身作則,帶頭從事此等賤役,精神可嘉啊。”紀宮元帥輕飄飄地說著,無論如何掩飾不住得意之色。事實上,自從雲起城破後,“得意”就成為了這位年輕元帥臉上的常駐表情。
“多謝閣下誇獎,”德康平淡地回答他,“城外砍樹,城內砍人,都需要大量勞力,作為菊淵男人,在下責無旁貸。”
紀宮元帥怔了怔,笑了:
“你還在不滿嗎?真是倔強啊!”
雲起城破後,紀宮元帥和德康將軍在軍政兩方面的見解都有矛盾衝突:軍事方面,紀宮決定用火攻速戰速決,德康則認為大火一旦燃起就難以控制,白白燒掉大量森林對菊淵帝國也有害無益,建議裁掉部分軍隊,駐守雲起城,靜等接天森林裡的十五六萬精靈人類糧盡出降;政治方面,紀宮下令按菊淵軍破城後的慣例“犒賞三軍”,也就是縱容軍士們在城內隨便燒殺搶掠,德康卻說樹精靈和雲起人的聯軍戰鬥力仍在,現在屠城只會與他們結下血海深仇,激發他們的死戰決心,不如先留下城內十萬條人命用以挾制,至少這十萬勞力還很可以派上些用場……爭執的結果嘛,是古往今來的通例:官大的獲勝。
遠房表兄弟四目對視,片刻後,是那個身居高位的“國舅”移開了目光。
德康的意見固然正確,但,卻絕對迂腐而不識時務——紀宮元帥不無苦澀地想。他領兵圍孤城三月而不能下,朝中那些名臣宿將已經頗有議論譏諷,如今好不容易破城而入,如果再為退進森林裡苛延殘喘的那些殘兵敗將耽誤時間、兵力、後勤糧草,那就算最後將敵人消滅乾淨了,也難逃虛師糜餉之譏,更沒有什麼“功績”可言了。屠城當然也不是什麼好事,但卻是爭取中下層軍官士兵擁護支持的良方妙藥,目前菊淵帝國兵力盡在他手,如果能得到這二十萬精兵的擁戴,他所圖謀的“大事”何愁不成?德康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
“閣下找我有事嗎?”
德康的問句將紀宮元帥拉回現實。清咳一聲,他點點頭:
“是,我們走走吧。”
三位高級將領離開伐木的人群,慢慢向城內走去。離開閒雜人等的聽力範圍後,紀宮元帥開口:
“我們要商討一下大帝陛下御駕親臨後的安全保衛問題。”
此言一出,德康將軍與新晉的卡斯伯爵都皺起了眉。
“陛下親臨的決策已經無可更改了嗎?”這次出言質詢的是卡斯,一臉不贊同神色,“閣下,我的意見已經說過多次:樹精靈王詭計多端、妖法深不可測,歷史上也有多次他暗殺敵人的記載,大帝陛下萬金之軀,如此輕易犯險,實非我等為人臣者所樂見。”
“大帝陛下戎馬一生、神勇無敵、深受天帝護佑,豈是區區樹精靈王所能冒犯的?”紀宮元帥冷笑,“再說,陛下決心已定,要親眼看著大陸上最後一個膽敢違抗他意旨的大敵灰飛煙灰,你我為人臣子者,只能承旨盡忠,以死相護,怎麼可以畏難而拒君父于城外?”
潛臺詞是:怎麼可以放過讓皇帝親眼看看我輝煌戰果的機會——卡斯在心底冷笑。也好哇,既然連人家的小舅子都不擔心,我瞎著急個什麼勁兒?如果連精靈王手刃人皇的千載難逢一幕都能親眼目睹到,自己這一生,可真的算是沒白活了。
“……綜上所述,將我們樹精靈分散開來、插入到各個雲起人的戰鬥單位中去是絕對有必要的。森林各種族生物都已經開拔到前線去防守,沒有樹精靈帶領,任何人類在目前的接天森林中都寸步難行,無論是菊淵人還是雲起人……陛下,您在聽嗎?!”
黑髮精靈杉一句斷喝,聲震四座,不但那個魂遊太虛的精靈王被抓回神,連在會議桌邊昏昏欲睡的其他生物——精靈大臣竹、楓、杞,雲起城城主于德陽、武裝部長羅克大校、羅克大校的“助手”赫曼。金中校(他自己認定這個新任命是精靈王對他的打擊報復)也都抬起頭來,睜著無神的雙眼看向聯軍統帥大人。
“既然絕對有必要,你就去做啊,”精靈王忍住打呵欠的衝動,“身為聯軍統帥,這點事你都調度不了?非要喋喋不休地念一大通可行性研究報告給我們聽?”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報告是杞閣老替你寫的吧?
杉沒有回答,明亮眼神射向坐在精靈王對面的於城主。
“怎麼?”梵鏡王也注意到了,抬頭問人類領袖,“城主閣下對這個方案有不同意見嗎?”
城主一驚,白胖的臉上立刻冒出虛汗:
“啊……沒沒!怎麼會呢……”
“有不同意見的是我,”羅克大校平平淡淡地接過話茬(在場所有人心聲:既然是杉提出的方案,你沒有不同意見才怪),“我也知道雲起軍必須由樹精靈引領才能在森林裡自由行動,但如果以這一點為理由,把所有戰鬥單位的軍官職位都授予樹精靈,讓樹精靈從上到下接管聯軍指揮權,帶領雲起人去打仗,這是不切實際的做法。我們兩個種族之間的差異和矛盾是客觀存在的,不能掩耳盜鈴。依我說,還是兩族分開的好,到行動時臨時指派樹精靈為雲起人帶路也完全行得通。”
“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光是帶路的問題,”黑髮精靈的聲調很不耐煩,“樹精靈在森林裡有我們獨特的傳訊系統和行為方式,人類根本無法理解,打起仗來也沒那麼多時間去解釋,只有先下令讓士兵去執行完了再說。‘帶路的’有權命令士兵們嗎?”
“可是……”
“好了!”精靈王敲敲桌子,“我已經聽明白了,你們兩個不要再浪費時間——聽好了,我們目前先這麼辦——”
“是,恭聆陛下禦旨。”杉的語氣怎麼聽怎麼象嘲諷。
“讓所有雲起人都喝下‘噬心花’毒液,解藥定期發給他們的樹精靈軍官,誰不聽話就不給解藥吃……”
“…………”
“……好象有點技術上的困難。”梵鏡笑了笑,“好吧,退而求其次:在每個戰鬥單位裡設置‘雙長官’怎麼樣?樹精靈長官只負責承接命令、指揮戰鬥,雲起人長官則負責士兵們的日常生活管理,兩個長官地位平等、職責劃分清楚不交叉,各自對自己的上級負責。”
小會議室裡安靜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聯軍統帥杉一句淡淡的“遵命”打破了這陣寂靜。黑髮精靈拿起手邊的筆,在文卷上刷刷記錄起來。
金髮精靈王雙手十指交叉,拄住下巴,鬱悶地歎息:
“我好不容易想出了這麼兩全其美的方法,都沒人讚頌一句‘陛下聖明’嗎?”
…………
雲起城於城主打頭,“陛下聖明”“天縱奇才”“人臣萬萬不及”等等頌詞終於一擁出籠,紛紛雜雜砸向精靈王讓他去享受個夠。
一片亂糟糟中,暗笑到內傷的民政大臣竹很有良心地想起自己還有正事沒辦完,前傾身體,提高了半調嗓音:
“陛下,非戰鬥員離開王宮向雲落湖遷移的事,您決定下來了嗎?”
室內立刻安靜。所有人目光凝注在精靈王臉上。
目前為止,樹精靈族是分別在樹王宮和雲落湖兩塊地區聚居,另有二十個雲起人難民營分佈在整個森林中。在雲起城未破時,這種安置是足夠安全的,但現今,“半村”成為抗擊菊淵人的最前線,樹王宮則成了名副其實的“火線指揮所”,另外還有超過五萬軍隊都駐紮在樹王宮附近,再讓精靈和人類的婦孺老幼混居在這裡顯然就不合適了。按照民政大臣竹等人擬定的計畫,王宮這裡約有兩千多位元精靈婦孺需要向森林深處的雲落湖轉移,過於靠近前線的三個難民營約兩萬人也要轉往更深處的森林裡,從而保證王宮前線一帶只剩下戰鬥員,便於放開手腳進行抗菊大反擊。
“這不是早已決定了嗎,”精靈王移開目光不與竹對視,答得漫不經心,“內遷的精靈由杞帶領,收攏全族,在雲落湖建立後備基地……”
“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竹的口氣很溫和,但毫不含糊,“棠露小王子的去留問題,您不能再拖了。”
………………
修長有力的十指,再度交纏在一起,織成密緻手網,抵住精靈王下頷。平時明亮而靈活的綠眸,也蒙上一層黯然灰霧,瞬間,小會議室內的溫度驟然下降,不止一個人感到了寒風襲來,冰冷刺骨。
平時那麼飛揚跋扈的精靈王,此刻倔強地沉默著,雙眼緊盯住橡木桌上一圈圈木紋,不看任何人,也不發一言,就只那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地冷硬著英俊臉龐,不怒也自威,氣勢更逼人,比任何時候都更象那位傳說中締造世紀的神話王者,但靜靜注視他的赫曼。金,卻是沒來由地心弦一動,絲絲痛楚緩緩散入全身骨髓。
小棠露,沒有理由留在父親身邊。
是的,雖然精靈族是有“父母不可離開未成年子女”的傳統,還有“撫養下一代大於一切”的價值觀,但,他們父子是王室。
作為唯一的王位繼承人,在梵鏡王自己親臨前線浴血衝殺時,棠露必須要處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以防萬一大變陡生,樹精靈族仍能保有精神支柱與團結核心,不至於落到全族殄滅的地步。與這種關乎全族生死存亡的重大意義相比,棠露未成年、只有單親父親撫養的事實,就份量單薄得不予考慮了。
一百多年形影不離又如何?血濃於水相依為命又如何?正如三千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口口聲聲厭棄王位的梵鏡依然從族長們手中接過王冠,從此背離他所熱愛的風一般自由無羈的生活,讓燦爛如瀑的金髮在沉重艱辛的束縛下掙扎。一個人,一輩子,又有多少事是能夠由自己來決定的呢?
伏在桌上的身子緩慢地流動,直起身,站起來,在從窗外射入的光線中留下一連串恍惚的幻影。不理身邊所有一同起立的人,金髮的男子背轉身離去,只丟下一句簡淡無味到極點的話語:
“他走。”
那個下午,在樹王宮穿梭的精靈們,有很多遇到了那個幽魂一般遊蕩著的身影。恍若沉浸於另一個冥想的世界裡,那抹修長的金色在空氣中嫋嫋飄動,不理會人間的呼喚尋覓,也不再辨別方向內容。
梵鏡自己,那一天所能記住的,只有當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推開了兒子的房門,那淡金髮的小精靈就站在那裡,仰起鼓鼓的小臉,淺藍色大眼睛明亮如水洗過後的秋碧藍天,純淨如細雨過後澄澄漲滿的雲起大湖,千片萬片碎裂掉的冰凝晶粒就在其中旋轉晃動,輕輕易易割裂了本來不真實的時空。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細細脆脆穿越迷霧而來,清亮尖利得一直刺入心臟最深最痛處:
“爸爸,你要離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