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說,他們的犧牲在多大程度上減緩了菊淵軍的侵佔速度,為多少雲起軍民爭取了逃撤時間,那是根本無法統計的事了。
雖然這一群樹精靈行動方向靈活,但大體上,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也是在一點點向東北方向退後,跟城中人潮一樣,逐漸退往“玉京宮”大廣場方向。當從東、南、西三個方向入城的菊淵軍在離大廣場前不遠的地方會師,讓那片火把之海在城內再無空隙,精靈王梵鏡也帶領著手下幾百名倖存的戰士,退進了大廣場,正好聽到雲起軍中校赫曼。金以死明志的表白。
廣場外的菊淵軍攻勢略緩,大約是幾團不同隸屬的部隊會合後,需要稍稍整頓一下,再發起決定性總攻。趁此機會,雲起聯軍組織指揮仍滯留在廣場上的百姓,加快撤退速度,向北門蜂擁狂奔。
“陛下!”渾身是血的赫曼愣了許久,才認出同樣瀟灑整潔不到哪兒去的精靈王,沙啞著嗓子彙報,“方嬋大校壯烈殉國了!我保護不力,沒能完成您交給我的任務,也沒有資格苟活下去了!請您先撤退,我跟矮人渣子們拼了!”
“嗯,聽上去好感動,”精靈王唇角微微一挑,似是忍著笑,“那麼,你是打算自個兒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還是打算拉上這些夥伴們陪葬呢?”
赫曼又是一愣,先舉頭望望不遠處連綿無盡、佔據視野內所有領域的菊淵軍火把之海,再回頭看看渾身上下傷痕累累的軍官和半人馬夥伴,一時沒說出話來。
“走吧!”精靈王笑容突斂,斷喝出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崽子,別在這兒礙我們的事了!斷後是個專業活兒,不是人人都能幹的!”
“可是……”赫曼跨前一步,還要爭辯。
刀光一閃,梵鏡王突然出手,對準年輕的雲起軍官劈砍下去。四周響起一片驚呼,那十幾個參謀軍官撲上去要救,卻見精靈王的速度比他們更快,右手出刀,左腿已經前跨一步,伸臂接住赫曼軟軟倒下的身體,嚓地一聲,長刀直插入鞘——原來他在未觸及赫曼身體前,已用人類肉眼不能覺察的速度,在空中掉轉了長刀方向,用刀柄砸中這倔強年輕人的腦側,恰恰讓他暈了過去。
左臂撈住赫曼身體,精靈王伸右指彈彈他的額頭,歎一口氣:
“榆木做的,半點不會錯——誰跟我打賭?”
自然沒人應聲。精靈王又歎了口氣,手臂一揚,將赫曼的身體拋給一個雲起軍官,手指北方,對他們這一行半人馬與人類的混合小隊下令:
“出城去吧,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順便說一句,你們幹得不錯。”
說完,不再理會那批人的感謝、質疑、央求、詢問,回過臉,檢視在面前列隊的這些自己帶出來的精靈戰士。
一眼掃過去,估約已經有一百多名不在隊中了——此刻再滯留在城內任何地方,估計生還希望都渺茫得很——仍舊和同伴在一起的三百多精靈中,也有很多身上帶了很重的傷,是靠著戰友們幫扶和自己咬牙拼命才沒掉隊。
精靈王沉默一下,開始點名:
“樅、構、榮、櫛、柏、桓、楠、樓……”
一口氣點了四十多名戰士,都是身上帶傷、但不是特別重的,點完後,御手一揮:
“身上箭枝留下,你們每人挑一個受重傷戰友扶走,出北門去跟大隊匯合!——少廢話!”
………………
終於打發走“所有礙事的人”,樹精靈王梵鏡、雲起聯軍統帥杉,帶領餘下的二百多位精靈戰士,背起戰友們留給他們的箭枝,沿著玉京宮大廣場一字散開,站成兩堵單薄不堪的人牆,長弓在手,利箭上弦,腳下緩慢後退,以半圓形的箭陣,保護住背後廣場上如潮般向北湧動奔逃的人群。
嘹亮的衝鋒號響起,從東、南、西三面破城而入在此會合的菊淵大軍,終於對聚集在玉京宮廣場上苟延殘喘的精靈和人類,發動了最後進攻!
“精靈王他們退到了玉京宮廣場!”
這個消息,從成功撤到北門的雲起人口中傳開後,所有人(精靈)都松了口氣。
然而,緊接著傳來的就是:
“菊淵軍繞路包抄到玉京宮兩翼側後,打算切斷北門跟玉京宮之間的道路,把精靈王他們圍死在廣場上!”
羅克大校和精靈隊長桐臉上同時變色,不等商量,分頭發號施令,調集各自部族兵力,入城去增強保衛道路暢通的兵力。
“菊淵軍怎麼會如此熟悉雲起城的地形?”羅克大校喃喃自語。玉京宮與北城門離得不遠,周圍建築相對密集,要繞過玉京宮直撲北門道路,只能通過幾條彎曲偏僻的小巷子,外來人一時間很難找准路徑。
精靈隊長桐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難道菊淵人知道梵鏡陛下在城內?”
精靈王此次進城是臨時決定的,時間倉促,連城裡大多數樹精靈戰士都不知道。城裡開戰後亂成一團,更沒人會正式通知對方“我家主帥在此”。不錯,梵鏡王的外貌與普通樹精靈差異較大,戰鬥中可能會有菊淵人注意到這一點,但他們畢竟不是彼此共處了數千年的樹精靈,怎麼可能輕易地認出這位大陸上唯一現存的精靈王……
“啊,”兩位軍官想到一起,同時出聲,“是他!一定是他!”
經過菊淵軍與雲起聯軍的反復鏖戰,最終,憑藉兵力與戰鬥力的優勢,菊淵軍從兩翼繞過,成功佔據了玉京宮與北城門之間的交通要道,堵死了雲起城軍民撤出城外的最後一條道路。
這時候,由精靈王梵鏡與聯軍統帥杉率領斷後的樹精靈戰士,仍然未能脫身出城。
他們滯留在廣場上,一步步後退,射光了手中所有箭枝,用所能揀起的一切物品(包括敵人和自己人的屍體)當做武器砸向敵人。樹精靈戰士搶在他們的國王身前,一輪又一輪地撲向菊淵軍進行肉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敵軍震撼天地的前進腳步。
當得知退路被切斷後,樹精靈戰隊和仍然留在廣場上沒來得及撤出的一些百姓,都進入了玉京宮暫時避難。但看似高大堅固的宮門根本擋不住菊淵精兵的衝擊,沒三兩下牆倒門塌,如狼似虎的菊淵兵一擁而入,見人就殺,將原本富麗堂皇的舊皇宮變成又一個血池地獄。
長夜漫漫,似乎再也沒有黎明到來。精靈們一退再退,竭力揮舞著已經麻木無知覺的手臂,揮舞著其實都差不多卷了刃的兵器,在四下裡百姓臨死前的悲淒哀號中,登上了玉京宮大殿的屋頂,守住梯口,憑藉地利優勢,取得最後一點喘息機會。
借助下面火海射上來的微光,精靈王用銳利目光打量這些死忠屬下——不足五十只了。
一個個都象剛剛從血海裡撈出來的,連頭髮的顏色都看不清了,身上更是黏糊糊的什麼都有,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皮肉零零落落掛了一身。肩膀起伏著,每個精靈的呼吸都十分粗重——今晚他們的運動量,大部分人類一輩子加起來都達不到。
“離開這裡之後,你們最想幹什麼?”
面對國王的安詳問話,戰士們一時都沒吱聲。過了一會兒,一個戰士咧嘴一笑,滿身黑紅中露出一彎潔白的牙齒:
“洗澡。”
玉京宮大殿頂上的所有樹精靈齊聲大笑,笑聲遠遠傳揚開去,飄散在淒冷血腥的夜風裡。
拍拍那個戰士的肩膀,梵鏡走向屋頂邊際,凝眸眺望腳下的景象。
整座雲起城處處火起,濃煙將夜幕遮染得更加模糊骯髒。屋宇倒塌爆碎聲、殺戮聲、狂笑聲、婦女孩子的啼哭聲仍然響徹城市裡的每個角落,這座昔日大陸上的最繁華商埠、人類古老文明的中心在顫抖、在流血、在被一族名為“菊淵”的人類肆意蹂躪強暴。這種時刻,再提及菊淵人先祖曾經在這裡受到庇護恩澤什麼的,又有什麼用呢?對於生命短暫的人類來說,再怎麼重要的前生後世、前緣後果,都不如能夠歡恣片刻來得稱心快意吧?
一個高瘦的身影靜靜走到他身邊,烏槍在手,還是一副威風八面橫行天下的姿態。
“你在想什麼,杉?”
黑髮精靈雙唇緊閉,感覺上過了好久,才不情願地開口:
“我在想,為什麼每到一個關鍵時刻,你一定都要來和我搶著出風頭?”
梵鏡無聲地笑了,瞬間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淘氣往事——幾個小精靈一起玩“高崖跳水”,明明猜拳決定好了先後次序,梵鏡偏要搶在杉之前第一個跳下去,最後受到家長們責駡最重的仍然是杉,因為他年齡最大、貌似最懂事……
“你在想什麼,梵?”
用玩伴時期的稱呼,杉今晚已經是第二次了,這在近千百年來已經習慣用“陛下”來指稱梵鏡的他來說,是不太尋常的舉動。或許是兩人並肩戰鬥的事實,又一次激發起黑髮精靈久遠前的記憶,令他不自覺地再次成為要保護這個金髮小子的“年長者”?
“嗯,”梵鏡凝視城中近處冒起的一團黑煙,看它擴散成圓滾滾的蘑菇雲,“我在想,如果楓去做個隆胸手術,效果應該不錯……”
“…………”
……………………
辛苦地爬上距玉京宮大殿不太遠的西配樓樓頂,雲起城前武裝部長卡斯將軍舉目望去,愕然地發現,在菊淵軍下令最後攻擊之前,大殿頂上的樹精靈,似乎就發生了自相殘殺的內亂……
“梵鏡陛下!”
紙筒卷成喇叭形,跟卡斯將軍一同爬上來的菊淵軍總統領紀宮元帥中氣十足地高呼,這一聲總算讓那兩隻打架的樹精靈停了手,暫時一致對外。
“梵鏡陛下,吾乃大菊淵帝國神聖文武大智大勇大聖大憲大哲大孝皇帝田信陛下駕前欽封大陸聯合討伐軍總統領水陸兩路五十萬大軍……”
紀宮元帥一口氣說到這裡,對面大殿頂上側耳傾聽的樹精靈們已經譁然而笑,大力鼓掌,還嚷嚷著什麼“終於見到能跟杞閣老媲美的人”了……
笑過後,精靈王梵鏡也不再去聽接下來的什麼“我敬你乃當世英雄是以仍稱陛下”“自縛面見我君尚有一線生機”種種長篇大論,兩道明亮如匕的目光,穿透了橫亙在兩個屋頂間的濃重夜色,直射在那猶自未換下雲起軍軍服、花白了頭髮眉毛的老軍人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