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9章 天平上的一滴眼淚
“爸爸,你要離開我嗎?”
在日後的無盡歲月裡,梵鏡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手扶門框的淡金髮小精靈,圓睜著清亮瑩澈的淺藍色大眼睛,用他童稚的聲音急切詢問,問句裡含了太多懷疑不信,太多恐懼折磨,就象在明明陽光燦爛的早上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跌入了最深最黑暗的噩夢裡……
所有言語在咽喉間哽住,最終,化為一聲長長歎息逸出雙唇。
金髮的精靈男子俯下身,張開雙臂,抱起這圓滾滾的小身體,走進灑滿夕陽光輝的樹宮房間,走向那面凝結了一層透明樹脂的大窗,在寬闊的窗臺上坐下,轉過臉,凝望窗外日暮前的壯麗晚霞與淒豔大森林。
那一輪垂死掙扎的落日,是在不顧一切地燒灼著它所能抓住的天地萬物。每一片雲彩都痛得熱血沸騰,噴薄出豔麗如火的流霧,將天空渲染成血雨腥風的戰場。遠方天際處莊嚴矗立的皚皚雪山,那一片軟弱的潔白無力調處殺戮,於是血色漫延至大地,深秋的森林裡風過浪卷,翻展出一片片深紅橙黃的舊傷新痕。
懷裡小身體安靜地依偎在胸前,那麼熟悉的溫熱與奶香一併散發,充溢到全身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柔軟的淡金色髮絲輕輕拂過他的下頷,瞬間惹起的顫慄直達心底:
“爸爸?”
聲音是委屈的、哀傷的、明知結果而不甘心不情願的。小手抓緊父親的衣襟,無論如何,給我一個正面的回答,難過也罷傷心也罷,讓我親耳聽到命運的判罰。
“爸爸要留在這裡戰鬥,”精靈王的語調輕柔得象呢喃,溫暖氣息緩緩流過懷抱中的小耳尖,“你也要戰鬥,寶寶,在森林深處的雲落湖邊。”
胸前淡金色的頭顱揚了起來,鼓鼓脹脹的小臉蛋上,藍眼睛裡螢光彌漫,淡紅嘴唇卻抿成一條好眼熟的倔強直線:
“我可以反對嗎?”
唇角微微一掀,梵鏡,居然算是笑了:
“反對無效。”
長睫毛閃啊閃啊,小精靈好不甘心地抿抿嘴,再追問一句,聲調,卻無可遏抑地從百丈之巔滑落了:
“那……我可以哭嗎?”
窗開了,晚風自外拂入,垂至地面的淺綠色窗簾飄飄搖搖地揚亂了一頭金碧輝煌的長髮。精靈王伸出一隻手,指節緊貼著兒子的小臉滑出美妙線條,從小下巴一路拂上尖耳,拇指輕輕搓揉雪也似的嫩膚,最終,還是對上了那雙無法逃避的盈盈藍眼:
“我可以和你一起哭嗎?”
圓圓的,清亮的,晶瑩剔透的一顆淚珠,滾動著落到精靈王的修長手指上。
長歎一聲,梵鏡摟緊了淡金髮的小東西,任他顫動著雙肩,把小臉死死埋進父親的懷抱。
窗外,已然黯淡的西方天色中,一隊大雁展翅南飛而去。透過頭頂的疏離枝葉,深藍色天幕已經掛出幾顆閃耀的星星,相距遙遠而又守望無助。白日裡碧濤萬頃的林海也迅速地褪色成黑漆漆神秘猙獰的夢魘,一群群倦鳥在林梢上空盤旋飛舞,呼喚著親朋歸巢去享受睡夢。晚風中傳來樹精靈吟唱的哀傷小夜曲,抑揚頓挫的調子是如此悲涼而動人心弦……
這是沒理由的,已經在這世上度過了八千年激蕩歲月的精靈王在心底靜靜地責備自己。只不過是暫時的離別,只不過是必要的戰備,一百多歲的棠露,縱然身體尚未發育成熟,聰明智慧卻遠遠超過了世上所有人類,為什麼不能相信他會在安全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何況所有跟隨他前往雲落湖的樹精靈,都會毫不考慮地用生命去護衛他們所愛的小王子?
或者,仍然是剪不斷那曾經如此不屑一顧的兒女情長嗎?早在一百三十二年前的那三個月間,懷抱著這一團溫熱的小身體,隻身穿行在廣褒無垠的大陸上,喂他進食為他擦洗,手忙腳亂頭大如鬥,多少次灰心喪氣得想要放棄了,就只為他偶爾對自己露出的純淨無瑕笑靨,而感動得癡癡落淚,抱起繈褓繼續上路。始終不願完全將他交予別人照管,再忙再累,永遠都會偷空到搖籃邊來望上一眼,看他恬靜滿足地沉沉入睡,或者送給自己一個燦爛的嬰兒笑臉。
他一天天長大了,花瓣樣的淡紅小嘴唇裡吐出了第一個呀呀學語的單詞“爸爸”;他會走會跑了,從此黏在自己身上成了一條淡金色的小尾巴;他對書本紙張感興趣了,自己辦公桌上的奏章就常常慘遭亂扯分屍之痛;他可以跟動物交流溝通了,王宮附近的鷹犬狗馬一群群地圍著樹精靈小王子撒歡奔跑肆虐鄰里;他的語言能力流利到會鬥嘴會吵架了,一向以口舌犀利英雄欺人著稱的梵鏡王終於遇到天敵剋星,從此常常怨艾“自做孽,不可活”;甚至,他長大到堅決要與父親分房而眠了,但在霹靂震天的雷雨之夜,一個溫暖的小身體總會悄無聲息赤著腳爬上國王的大床,鑽進被窩裡後,面對父親睡眼惺忪的疑問,小小的精靈寶寶理直氣壯回答:“我來保護你……”
自今之後的狂風暴雨中,還有誰能再來保護我呢,寶寶?
作為擁有不朽生命與無盡時間的樹精靈之王,梵鏡早已見慣了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濤生雲滅,光陰似箭。目睹過人類從誕生發跡到一步步生長壯大,目睹各個群落發展成國家,各個國家又在這片恒久大陸上粉墨登場爭霸天下。血雨腥風,金戈鐵馬,黃沙百戰,鐵甲凝霜,老弱婦孺的哭喊呻吟,兵丁壯士的累累白骨,成就帝王名將們的生前身後名。公正世紀的統一政權,固然為各個種族帶來交流發展共同繁榮的大環境,墮落世紀的分散國度,卻也繁衍出各有特色的燦爛文化制度。每一個強力政權的興起,都必然以踐踏犧牲別的種族文化為代價,而付出代價後的結局,卻也不一定是什麼不可挽回的災難退步。菊淵人別無選擇,梵鏡明白這一點,正象擁有了尖牙利爪的猛獸,不可能再滿足於以花草植物為食,而必然要撲向弱小的肉體。同時,弱小的動物也一定會拼死反抗、為自己留住一線生機罷了。
本來是沒有什麼私怨的,本來一切都可以公事公辦地來解決,攻城也好暗殺也好,火攻也好水淹也好,只當是兩個力量主體間的決鬥,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但,懷抱中埋頭哭泣的這個小小身體,卻在這一刹那間翻覆了天地。
我,痛恨菊淵人。
梵鏡王很羞愧地承認,屠城中湮滅的十萬雲起人冤魂,將熱血灑在異鄉的數百位精靈戰士,大片大片被毀壞的森林樹木,在自己心底的天平上,居然敵不過這個淡金髮小東西的一滴眼淚。
赫曼。金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那天晚上,他到底是為了一件什麼事走出了軍營,向婦孺難民們聚居的地方走去?
只記得月色很好,夜晚的森林裡彌漫著淡淡的清香,一重重枝杈聳立在幽藍幻境裡,正是讓人自由冥想的那種氣氛和時刻。他的心緒原本也是平靜的,直到,女子的尖叫和幾個男人粗嘎的笑聲隱約傳來,一下子打破所有寧靜表像。
怒火在赫曼心中騰地躥起,他握住腰刀,直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奔過去,不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已經淪落到逃到外國當戰爭難民的地步了,雲起人的劣根性,依然收斂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