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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413章
第十章(47)贈莊

  南陽想讓商成替她相看的那匹據說是異常神駿的馬匹,就在坡下的莊子裡。

  莊子很大,北邊一大片灰蓬蓬的青磚綠瓦房全是南陽公主的府邸,七八十戶人家都集中在小河溝西岸的莊子南邊,也有幾戶人的院散落在河溝東岸。商成注意到,在這些人家中,只有極少數的五七戶人的房屋是全瓦,其他的大都是半瓦半茅草,也有幾戶人家裡全是茅草泥垣屋。不管是瓦房還是茅屋,都給人留下一種骯髒的亂糟糟的印象:蔫巴巴的瓦蔥無精打采地趴伏在瓦縫裡,大片大片黑黢黢的草灰凝結在茅屋頂上;房前屋後栽的李杏桃梨各樣果樹,因為缺乏人的照看,差不多都是既低又矮;瘦得能看見肋條的黑豬吭哧著到處拱食,不少莊戶的院牆都被它們拱得七坍八塌,家裡餵養的雞在土坑裡揚了一身灰土,又把屎尿拉得到處都是;拖著鼻涕的奶娃娃,赤腳光屁股掛一塊黑不溜秋的紅肚兜,拿著幾塊破瓦爛石頭,就在豬糞雞屎中間爬來爬來地玩得起勁……

  商成微微皺起眉頭,小聲問道:「這,……就是你姐的莊子?」

  陳璞點了點頭:「是她十二歲封誥時父皇賜的食邑。」她回過頭,踮了腳指了下南邊。「那邊再過去三十里,她還有一個莊子還有一個果園,也是那一年受的賜。」頓了頓,她又說,「在城東邊她還有兩個莊子,是她出嫁時的嫁妝。不過,後幾個莊子都比這個小得多……」

  商成聽她的言辭裡明顯流露出羨慕的語氣,忍不住就問她:「當初你封誥時,你……你父皇沒給你莊子?」

  陳璞環望了一眼周圍,埋頭看著腳下的道,幽幽地說道,「也有一個。不過沒這個大,地方也沒這個好,人也沒這個多。……我出嫁時也賜了個陪嫁的莊子,莊子上還有個搾油坊。」她說著說著又停了,隔了半晌,歎了口氣,卻什麼都沒說。

  商成也沒有再問。還需要再問麼?從她男人歿了到現在也有好幾年,又沒留個一子半女,就算婆家念她是個公主不明搶,幾年光陰下來東一鋤頭西一抓籬,也能把她陪嫁的莊子還有作坊都搬過去。她自己又是個溫吞水的慢脾氣,還要緊守著天家出身的公主尊貴身份,不能和人為點銀錢就起家務鬧紛爭,只能悄無聲息地忍了這口氣。當然了,她就是鬧將起來也沒用,她老爹也不可能替個出嫁的女兒去收拾別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是千百年的風俗,她老爹要是替她出頭,御史們會不會叩闕上書不好說,史官們是肯定要在史書上濃重墨重彩地記上一筆:某年月日,因女兒家務故,帝濺唾沫十步……

  不過,他也覺得,無論是陳璞,或者是她姐南陽,都不是懂經濟會營生的持家女人。看看南陽把這有山有水有樹的莊子都給搞成什麼樣了?就是這樣的破爛莊子,陳璞說起來的口氣裡居然都透著羨慕,真不知道她在家時她爹娘是怎麼教育的。瞧瞧這地方,莊子和官道就是一水之隔,稍微有點點眼光,也能把這地方舞弄得風生水起。旁的不說,就說剛才過的那座石板橋,在橋頭靠近官道地方弄個草亭,能把家裡藏錢的櫃子搬空麼?有了亭子,自然就有人歇腳打尖,找個不務農活的婆姨在這裡擺個飲食攤,夏天賣涼茶冬天賣熱食,一半年光陰就能攢上再修石橋的錢;把石橋拓寬到能過馬過車,再在莊口騰挪幾戶人家出來修個大客棧,食宿草料都供應,不愁沒人來投宿;想做大的話,乾脆就把河邊靠官道的地都買下,起個大點的貨棧,三年五載地就能讓這地方完全變個模樣。而且,做這些事都不用打出公主的金字大招牌……

  他巴咂下嘴,把這些話嚥回肚子裡。這莊子要是陳璞的,不用說,他肯定會替她參謀一番;可這莊子偏偏是南陽的食邑。南陽三番五次地挑釁他不說,馬上還要用什麼狗屁神駒讓他丟大醜,就衝著這事,他也不可能去指教這個公主。

  他抬頭望了望莊上那條還算平整卻絕說不上整潔的道路,還有路連邊偏偏倒倒的破院落,默默地歎了口氣:可惜這好地方了……

  南陽就走在她們旁邊。

  這女子自從商成答應幫她相馬,就一直沒再說什麼,眼下聽到商成歎氣,就急忙問他:「先生,您也覺得這莊子好?」

  商成不冷不淡地瞅了她一眼,咽口唾沫違心地說:「這莊子……真是很不錯。」

  南陽沉默了一下,突然說:「先生,我把這莊子送給您!」

  商成被她這話嚇了一大跳。不是看南陽的模樣不像是得了什麼毛病,他簡直要懷疑她是不是失心瘋了!這莊子營務得不好是實情;可再不好它也是近畿的莊子,即便不連土地,放出去發賣也是兩三萬貫的價錢。幾萬緡的東西,就是她敢送,自己敢要麼?

  南陽突然撒出如此大的手筆,他不禁在心裡琢磨,這個瘋癲公主到底想幹什麼。

  陳璞也急了。南陽一會邀商成相馬,一會又說把這大好的莊子送人,顛三倒四的種種作為把她這個當妹妹的鬧得既心慌意亂又手足無措。她忍不住責怪南陽說:「姐,你,你……你都在做些什麼?!」

  南陽卻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還對陳璞解釋說:「我看先生很喜愛這地方,就把這莊子送他。這樣,將來他陞遷還京就職時,不就能有個現成的府邸可以落腳麼?」

  這理由實在是很充分,陳璞完全沒辦法反駁。她思慮了下,才結巴著說:「可,可這是,這是……皇家的莊子。」

  「這是父皇早年賜我的。從那天起,這裡就已經不再是皇莊了。」瘋癲的南陽思路倒是比她妹妹清楚。她說:「按律法,我現在是這莊子的主人,有權隨意處置它。我決定把它送給先生。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陳璞急得直跺腳,說:「這是父皇賜你的,怪罪下來……」

  「我會去同父皇說。」

  眼看她們兩姐妹就要吵起來,商成急忙說:「這莊子我不能要。」他想清楚了,就算眼下太子病重上京是個多事之秋,肯定也有不少人在暗地裡籌謀「大事」,但除非這些「有心人」被豬油蒙了心,否則必然不可能找眼前這兩位公主來做說客。這倆公主,一個遲鈍一個迷癲,誰要是敢找她們做說客的話,無異於是在自掘墳墓!就是有樁事他想不好,憑白無故地,南陽為什麼要送他一座莊子?

  聽了他的話,陳璞是鬆了口氣,南陽卻昂起頭,不解地問商成:「先生還是覺得這莊子不好?」

  「誰要是敢說這莊子不好,我頭一個不答應!」商成斬釘截鐵地說道。但要是誰敢說這莊子好的話,那他非得找上門去問清楚,這莊子到底好在哪裡?是亂糟糟的爛窩棚好,還是滿街的雞屎好?

  「既然您覺得這地方好……」

  「這地方我不能要!」商成打斷南陽的話。他還找到了不要這莊子的堂皇理由,「君子不掠人之美!」我是君子,所以不能要這莊子;除非你認為我不是君子,或者不想讓我作一個君子。要是南陽真當他是個小人或者非要逼著他做個小人的話,那正好讓他藉機發作拂袖而去,也免得等下相馬時下不來台……

  南陽怔忪了一下,低下頭囁嚅道:「先生說得對,是我莽撞了。先生崖岸高峻,不誘於譽,不惑於物,不陷於身,重道德而輕物利,循直正而……」

  商成趕緊打斷她問道:「馬廄在哪裡?」

  「……就在前面不遠,繞過那段牆就是。我特意為它修了一座新廄……」

  商成緊繃著臉使勁點下頭,腳下加快了許多,連儀門都沒進,直接就照南陽指點的方向朝後門過去。南陽在後面招呼他由正門進府,他也假裝沒聽見。

  陳璞現在才反應過來事情有什麼不對。從見面那刻開始,她姐就是一口一個「先生」地稱呼商成,態度恭敬得不比見父皇母妃時稍差。要是商成是個當世大儒或者詩文大家,如此稱謂倒沒什麼不妥,可是商子達明明就是個還俗僧人鎮邊將領,一個連支應景的小令都作不出來的人,毫無文章道德可言,怎麼能稱「先生」?而且南陽連續兩番當面稱頌商成的言辭,都不大象是譏嘲諷刺,而似語出至誠一一難道說商子達還藏著什麼本事,能教她姐姐傾心仰慕?

  商子達的本事,第一當然是他在軍事上的才華。雖然她在軍中掛的都是虛職,可道聽途說間也知道,蕭堅楊度以下,似乎就該數到商成。她甚至知道,在少數的一些人眼裡,商成比當年的蕭楊還要厲害:蕭堅用兵謹慎穩健卻缺乏一擊致命的狠辣,楊度用兵巧妙狠毒卻往往疏於大勢,惟獨商燕山大勢局部都能著眼,用兵能疾能徐舉重若輕,四月間莫干撤退時的情形更是盡現其能:在三萬突竭茨大軍的三面圍迫之下,八千大趙兒郎建制不亂地徐徐後退三百里,留下的空寨還教突竭茨人在一日夜之內不敢妄動,如此結果,縱是蕭楊親至也未必能有!另外,商子達在民政上也很有一套。上月回京的王義告訴她,如今的燕州城,雖然繁華富庶遠不及上京,也不及各中原江南大城,但若論城市的整潔,上京就遠比不上燕州,至於東西二京和揚州泉州等地,就更不用說了;它們也許連燕山的一個縣城都比不了……

  她知道,這些都是好本事。可它們對於她姐南陽來說,應該沒什麼意義吧?除了和父皇恃氣令天家丟臉面之外,能教她姐關心的事情,也許就只剩下書法了吧?

  她不禁設想,正是因為商子達在書法上的造詣遠高於南陽,所以她姐才屈尊降貴,稱商成為「先生」。只有這樣才能讓一切看起來都合情理。

  可這想法也實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她一想到商子達可能是個深藏不露的大書家,就忍不住好笑……

  她現在就在笑。

  特別是看到商成邁著長腿腳步匆忙的背影,想起他剛才聽到南陽誇讚時臉上哭笑不得的尷尬表情,她就更忍不住要發笑。

  哈,軍中的懷遠將軍,朝廷的燕山提督,當世的大書家商成商子達,諢號「屹縣商和尚」……

  她一路笑吟吟地跟著商成和南陽,走到南陽特意修葺的那座馬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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