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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77章
第二章(38) 戰後(下一)

  月兒出去沒一會,一個年齡梳一對抓髻的女娃端個木盆地走到書房門口,張望了一眼,怯生生地說:「和尚叔……」馬上又改口說,「大,大人,」又覺得不對,再改口說,「……老爺,洗……請洗把臉。」

  商成暈暈沉沉地坐在榻邊,望著窗外剛剛起到一半的小園子有些犯臆怔,聽有人和自己說話,便轉過頭來看。此時正當午後,移栽到屋前小庭院裡的幾棵樹苗還有庭院門洞兩邊刷著白灰的牆坦,都在熾烈的陽光下閃耀著灼灼白光,那女娃站在書房門口,背後是白晃晃的一片亮,人的面容反倒掩在暗處有些分辨不清。他盯著女娃瞧了兩眼,才認出這是街坊姚三家的閨女杏兒。杏兒比著月兒小半歲,和月兒一樣,如今也是個孤兒一一她爹她娘,還有她奶奶和她尚在襁褓的半歲大的兄弟,全都死在突竭茨人手裡,一家五口人,如今就剩杏兒一個。商成傷半好回霍家堡靜養時,看她一個人住在姚家僅剩的一間塌掉一邊的茅草屋裡,靠著街坊四鄰接濟和自己挖野菜過活,孤苦伶仃地讓人心裡難受。商成在徵求過她的意見之後,就把她也接來自己家住。這樣月兒也能有個伴。而且兩個女娃年紀一般大,又有著同樣的遭際,彼此說話也能比旁人貼心些。

  杏兒把盆放在牆角的木凳上,又擰好毛巾,低了頭小聲咕噥了一句話。

  商成便過去用手捧了水洗臉。涼颼颼的井水撩到臉上,一股浸入心脾的清爽立刻從頭頂一直瀰漫到四肢百骸,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舒坦,似乎連煩躁的心情也即刻安靜下來……

  他洗過臉,又用毛巾蘸著水抹了身上的汗水,重新換上件乾淨褂子,正準備到庭院月門處去迎接霍士其他們時,突然想起個事情,停了腳步望著正在屋子裡收拾的杏兒:「你剛才喊我什麼?」

  杏兒一愕,低頭摳著手指頭,半天才怯生生地小聲說:「……老,老爺。」

  商成皺起眉頭問:「誰教你的?」

  杏兒咬著牙不吱聲。直到商成再問了一遍,她才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商成的臉色,一面吞吞吐吐地說:「……是在灶房裡幫廚的二娘。」她覷見商成已然黑著面孔蹙起眉頭,慌忙說道,「不,不是二娘教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的……」

  商成看她臉都嚇得發白,手腳都沒地方放,知道自己的模樣把她唬著了,又聽說教她這樣做的是老街坊二姐,只好背過身歎口氣,邊朝門洞走邊說道:「你別聽二娘的,還是叫我和尚叔吧,聽著親切。」

  聽他這樣說,杏兒脫口說道:「不成。」

  不成?商成又站定了腳步看著杏兒:「二娘她還說了啥?」

  杏兒摳著直紗裙的胸褡帶子,默了下才說道:「……您是尊貴人,是官老爺,再叫您和……和尚叔,人家會笑話咱們商家沒規矩。」

  什麼?商成瞪著眼睜睜盯著杏兒,驚訝地連嘴都合不上。

  「我……我……奴婢待會兒就去和小姐說,今天下午就搬到下廂房去住。」杏兒也不知道得到了什麼鼓勵,突然就有了勇氣,迎著商成的目光,連說話也利索起來。「婢子是下人,和柳家小姐住一個屋子不合適。再說婢子是老爺從火坑裡搭救出來的,生死都是商家的人,現在老爺有傷病,該當伏侍老爺才是當緊事,即便……」

  聽她一口一個奴婢,一口一個老爺小姐,商成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睛都不知道朝哪裡望才好,臉上更是羞臊得發燙,截口就打斷她的話:「行了,別再說了!」他抹了把額頭上冒出來的汗水,一時也不知道該解決這事;又聽庭院外傳來說笑聲,其中既有范全的粗嗓門又有姬正放肆的高聲長笑,知道是人到了,便對杏兒道,「我現在不和你說什麼。你就記住一件事:你敢再喊一聲老爺小姐,敢再當我面自稱一句奴婢,我就攆你出去。」看杏兒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索性「壞人」做當底,瞇縫起眼睛乜著小女娃,鼻子裡哼一聲冷笑道,「不信你盡可以試試。」

  杏兒被他嚇得臉都青了,嘴唇哆嗦半天,到底沒敢再說什麼話。

  「你月兒姐那裡你要敢去說,看你姐拿不拿柳條抽你。」

  撇下這句半是警告半是威脅的話,商成就疾步朝外走。出了書房,迎面便是一股蒸騰的熱浪和一片刺眼白光,他腳下忍不住頓了下,再凝神看時,霍士其套件白衫子尋常莊戶人打扮當先進來,後面跟著身穿戎常服的姬范兩位軍官;三個邊走還邊說笑。范全眼尖,沒進院門就已經看見他站在滴水簷邁步要下台階,急忙趕兩步迎上來,連禮都顧不行,一步便跨上台階架住商成,說道:「大人怎麼出來了?外面日頭毒,你的傷又剛見好,還是要安心靜養才對。」

  姬正也急忙拋下霍士其過來見禮,嘴裡道:「職下何德何能,敢勞煩校尉大人遠迎?」

  范全看商成愕然的模樣,俯在他耳邊說:「這是老姬臨來前剛剛找人教他說的。一一可是背誦了一路咧,總算沒漏下一個字。剛才還在堂屋裡給柳家小姐學說過一回……」

  雖然是耳語,可范全聲音大,連屋裡的杏兒也聽得一清二楚。他話還沒說完,商成已經瞇縫起眼睛笑得打跌,指著臊紅臉的姬正說不出話。霍士其憋著笑,肩膀抽抽地,偏過頭假裝欣賞庭院裡的幾棵樹。端著茶盤的月兒恰好走進庭院,吭吭哧哧地抿著嘴樂,飛快地跑進了書房。杏兒剛剛被商成一番威脅嚇得夠戧,可到底是少年心性,扶著幾案已經蹲到地上,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嗔喚。

  姬正知道自己出了醜,撓撓頭也不惱,上來架住商成另外一條胳膊,說:「外面熱,日頭毒,大人還是先進屋子。」

  四個人進了屋各分位置坐下。商成身子還沒大好,月兒在席榻上給他疊了兩個枕頭又搭上條薄被,讓他靠著半躺下;又張羅著三個人倒茶湯。杏兒也有眼色,飛快地打來水擰了毛巾,讓三個人擦汗,又拿來幾把蒲扇分給他們,自己拿把一把,避在席榻邊輕輕地給商成打扇。

  商成對姬范二人說:「你們來得正好,我剛剛訂了酒菜,晚上就在這裡吃飯。」

  姬正范全立刻站起來恭敬地道謝。

  商成擺著手讓他們不要這麼多虛禮。說了兩句,看兩個人還是手按膝蓋上半身筆挺坐在椅子上,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乾脆就轉過話題,問道:「最近大營裡著忙不?」

  見他問話,姬正在座位上一挺身就要站起來,看商成又擺手,才坐著朝商成拱下手,說道:「說忙也不忙,說不忙也忙。百十號人吃喝拉撒的,屁大點的事情就沒斷過。上月更是忙得連蹲茅房擦溝子的時間都沒有……」看月兒和杏兒倆姑娘都紅了臉,他咧著大嘴對她們說,「我老姬就是這麼個粗人,半輩子都這樣過來了,想細也細不起來,兩位小姐可別笑話我。」

  杏兒聽他把自己稱作小姐,正要分說解釋,看商成的目光逼視過來,趕忙又把嘴邊的話嚥回去。

  商成問道:「上月大營裡出了什麼事?」

  「還不是忙行營的那道雞吧命令嘛,讓做什麼檢討。我和老范從屹縣一路打到如其寨,幾乎沒拉下一仗,沒想到人沒死在戰場上,做這檢討倒差點給憋死。」

  范全正端著杯子喝水,聽他這樣說,抬頭打岔道:「是你差點憋死,別扯上我。」

  商成知道姬正能打敢戰,說話粗但是心思並不粗,只是吃了不識字的虧,所以在軍旅上呆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哨長,可做這什麼檢討應該難不倒他,畢竟大營裡有文書,又不用他親自動筆。想到這裡便沉吟著問道:「除了戰事檢討,還有什麼事?」

  姬正使勁一拍大腿,大聲讚歎道:「大人就是大人,果然英明神武,一言中的!」

  商成哈哈一笑,說道:「你現在拍我馬屁也沒用。我不是你的上官,就算想給你在檢討書裡狠誇幾句,也沒機會了。」他這也是玩笑話。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因為傷沒好沒去大營報到,所以這道命令還沒送到他手裡;一待他重新回了衛軍,恐怕第一樁事也是檢討端州戰役的得失。說不定行營和提督府已經在等他的報告了,畢竟他可能是從頭到尾參加這場戰役的人裡面職務最高的……

  范全輕聲道:「其實檢討戰事倒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前每一仗打下來也有這麼個命令,有就寫沒有就不寫,實在不行亂湊點字數繳上去也成,也不會被追究。只是這回的命令顯得有些蹊蹺,竟然是打行營發下來的,大傢伙都覺得緊張罷了。」

  商成剛剛還在疑惑軍報上的「行營」是什麼意思,便問道:「這行營到底是怎麼個稱呼?又是個什麼軍司衙門?」

  范全是親眼看見商成如何從鄉勇一躍而成校尉的,也知道他雖然職務不低,其實對軍旅裡的許多狀況根本就不知曉,聽他問及什麼是「行營」,便在椅子裡欠下身,說道:「就是燕山行營。本朝歷來大方向作戰,都會在要害地方設立行營,以便及時轄制調度指揮。」說著他瞥了屋裡眾人一眼,確定沒人會走漏消息,才放低聲音說道,「我聽提督府的熟人說,渤海衛西兩府、定晉衛東三府,還有燕山衛全境,所有官吏軍民並各有司,全部歸燕山行營指揮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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