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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325章
第八章(16) 仲山的家事(下)

  大概是酉時初刻時分,仲山回到了孫家莊。

  很奇怪,往日必然會到前院來迎候他的妻子,今天居然沒有出來。他把馬鞭和馬都丟給門房,一路拍打著頭上和肩膀上的雪花雨水踅過角門進了後院。

  後院大屋裡豆兒正興高采烈地領著兩個丫鬟把地上幾個大箱籠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朝外搬,綾羅綢緞杯盤碗盞燈架燭山,簡直是應有盡有。看見他進屋,豆兒只招呼一個丫鬟說「春草去給老爺燒壺茶湯」,就抱著幾匹絹進了裡屋。

  裡屋炕上也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連炕桌上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仲山把炕沿上堆著的一大攤舊衣服推開,這才偏腿在炕邊坐了,順手從桌上抄起個藍窪窪亮晶晶的薄胎坦腹低沿碟子樣酒皿審量著笑道:「怎,去燕州城裡打劫了?」手指啪地在酒皿上一彈,不懂裝懂地搖搖頭,咂嘴說道,「聽聲音還不錯,拿出去少說也能賣個三五百文。」

  「別亂動!」正跪在炕頭朝箱子裡放錦鍛的豆兒回過身,一把就搶過了酒皿,「幾百文?這是浮梁官窯燒出來的上等瓷,幾十千錢才能買這樣一隻酒盅,打碎了你可賠不起!」一頭說,一頭朝酒盅吹了幾口氣,湊近油燈仔細看了看,又拿一方絲帕仔細地抹過杯沿杯壁,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炕桌上的黑漆面黃綢裡的木匣中。她抱著木匣在炕前炕後打量半天,突然放下匣子重新打開炕頭才合上的紅漆箱,把才放進去的綢緞布匹又取出來,就像捧個什麼寶貴稀罕物件似的謹慎把匣子放進箱子裡,左右看看一一不對!再取了匣子放進去綢緞,然後才捧著木匣珍而重之地放好……

  她的這番舉動仲山全都看在眼裡。他沒辦法對妻子的謹慎小心作什麼評價,只好沒話找話地問道:「哪裡來的?」

  豆兒把成匹成卷的綢緞都「十七嬸送的。」

  仲山撥拉著桌上的兩個指頭長短的銀物件,問:「這都是十七嬸送的?」

  豆兒鎖上箱子,挪過來收拾著舊衣裳,說:「不全是。浮梁官窯的瓷器是月兒小姐送的;銀羊和銀馬是小姐送的;別的才是十七嬸送的。大丫小姐說,還有些傢具因為下雪雇不到馬車,所以今天就沒拉來。」

  仲山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著銀羊看。他屬羊,豆兒屬馬,看來楊盼兒送這份禮物時還是很費了一番心思。

  他不說話,豆兒還以為他對自己不吭聲就收下這麼重的禮不滿意,覷著他的臉色小聲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不該收這樣重的禮?」她馬上又為自己辯解說,「是你說的,只要是十七叔家和大人家的禮,不管多重都能收的……」嘴上雖然這樣說,可她心裡總是有點不放心,生怕丈夫生氣,話也顯得沒有什麼底氣。想了想,她說:「要不,我隔天便把東西給他們送回去?」

  仲山一下就笑起來。妻子的那點小心思他還能瞧不穿?送回去是假,留下來才是真。

  「行,你去送就是。」他使勁地捏下豆兒的鼻子,笑道,「要是十七嬸拿擀面杖打你,回來可不要哭鼻子。」

  豆兒揉著鼻子狠狠地瞪他一眼。雖然她滿臉的怒色,但是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在假裝生氣,連送東西進來的兩個丫鬟瞧見她的模樣都忍不住抿嘴一笑。

  等兩個丫鬟又出去忙碌的時候,豆兒才對仲山說:「今天小姐也來了……」

  她吞吞吐吐的口氣讓仲山有點意外。他放下手裡的銀羊,疑惑地問道:「她怎啦?」

  豆兒停下手裡的活計,長長地吁了口氣,半晌才說:「也沒怎……」

  「到底怎啦?」

  豆兒又歎了口氣,低下頭去把一件仲山夏天裡穿的水藍色南綢長衫細心地疊好,慢慢地放到炕角那一摞疊好的衣裳裡。過了一會,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仲山說:「小姐,小姐她總是在大人家借住,是不是,是不是有點……」

  仲山立刻皺起眉頭問道:「你是不是聽到有人在背後說閒話?誰說的?」

  豆兒沒有吭聲。

  可這難不倒仲山。他知道,豆兒在燕州能走動的地方有限,除了商家和霍家之外,就只剩幾個交往比較深厚的軍中同僚的家屬。月兒和大丫她們自然不會傳盼兒的壞話,包坎治家有方,家裡幾個婆姨也不敢;孫奐自己的嘴巴上缺把鎖,討的婆娘卻是個悶嘴葫蘆;錢老三和金喜的家都在北鄭,女人想遞小話都不可能;劭川的幾個婆娘除了在家鬥嘴恃氣,門外事一概不參與;鄭七還是個單身漢……稍微一想,他就有了見地:肯定是范全和姬正的婆娘。他馬上又問道,「是不是范家的和姬家的對你說過什麼?」

  「沒!」豆兒替她們辯解,說,「他們兩家能有今天,全靠著大人賞識提拔,感激大人都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在背地裡使壞?」她生氣地對丈夫說,「看你都想到哪裡去了?范家大嫂和姬家大嫂能是那種齷齪人?!」

  仲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把下巴頦上的鬍子茬。豆兒說的對,范全和姬正的婆娘是不會說這種沒意思的話。可問題是這閒話到底是從哪裡傳起來的?

  「沒人傳……」豆兒囁嚅著說,「是,是我……」

  仲山張大了嘴望著她。一時間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教訓自己的婆娘。你說你吃飽了棗饃做點啥事不好,非得去編排這些沒邊沒沿的瞎話?話要是傳到盼兒耳朵裡,再或者傳到商成那裡去……

  「我又沒和別人說過。」豆兒委屈地小聲嘀咕著。

  「最好是想都不要想!」仲山嚴厲地告誡她。

  「可,可我每次看著小姐不開心的模樣,心裡就難受……」

  仲山不說話了。雖然妻子和楊盼兒早就不再是主僕,但他知道妻子和盼兒有很深的感情,倆人要好得就像是無話不談的親姐妹一樣,盼兒不開心,她當然會犯愁。可是楊盼兒不開心自然有她的原因……他說:「你還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豆兒長長地歎了口氣。盼兒的心思她當然知道。不止是她知道,月兒和十七嬸還有大丫二丫她們肯定也知道,就是大家都假裝不知道而已;也從來就沒有人去說破。

  不過知道盼兒心思的豆兒也有自己的一層心思。她想,月兒和商成本來就是姑表親,血脈情誼自然和別人不同;大丫二丫也有十七叔十七嬸做依仗;只有她可憐的小姐沒依沒靠,孤零零地一個人在燕州上不著天下不靠地,連個可託付心事的人都找不到。特別是如今月兒把話都點穿了,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得幫盼兒一把。要不然的話,說不定小姐最後什麼都沒有,還空背一個瓜田李下的壞名聲!

  「你想讓我出面去替盼兒說合?」

  「不是。你個大男人怎麼能做這事?就是看你能不能找個機會在大人面前提兩句。」豆兒說,「趁著眼前就要過大年的機會,咱們把大人請到家裡,酒桌上看能不能把大人的心思朝這上面引一引。只要他起了這個心意,後面的事當然就容易辦得多……」

  後面的事容易得多?仲山登時就把眼睛瞪起來。這死婆娘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難道就不知曉,他們兩口子真要是這樣做了,最後會得罪多少人?

  但是豆兒這樣說也有她的打算,而且是很精細的打算。她說:「大人鎮守燕山是早晚的事,封伯封侯也是早晚的事。按照朝廷制度,伯爵就是一妻兩媵,侯爵是一妻三媵。正妻的事咱們不敢去想,給小姐討個媵的身份,總有可能吧?」

  仲山沉吟著說:「這倒是個辦法。」霍家的兩個閨女至今不出嫁,多半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只是一時找不到提親的合適人,才把事情耽擱了。他打著豆兒的旗號去給盼兒說親,別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言碎語;何況這還不是明火執仗地做媒,只是找機會提個話頭而已。至於怎麼提起話題,他也有點打算一一找個理由請商成吃頓酒席,把包坎也叫上,連提親的話都不用提及,只要和包坎稍微談論下討老婆成家的種種好處,商成自然也就會動心。只不過年前是沒有機會提了……

  「怎了?」豆兒馬上追問道。

  仲山把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誰教你不早點和我說什麼朝廷制度。大人前幾天就去了留鎮;等他轉回來,我早就該返回燕水了。」等翻過年就該說打仗的事了。到那個時候,即便借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商成提這事……

  ……夜了。兩口子躺在被窩裡有一句沒一搭地說話。話題當然離不開他們現在的境況,還有就是對勳田孫家未來美好日子的展望和暢想。話主要是豆兒在說,而仲山只是個好聽眾,恰如其分地擊節讚賞兩句,再兩句畫龍點睛地總結兩句。

  說著說著,豆兒突然問他:「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你聽誰說的?」

  「莊子裡就有人在傳。上午官裡還來了一個文書兩個差役,翻著花名冊點走了莊上的四個青壯鄉勇。有人說,這是官上在派夫,還說什麼明年夏天北邊要打大仗,要先把糧食軍械運上去置備好。」她躺在丈夫懷裡,撫摩著男人關節粗壯佈滿老繭的手掌,問道,「真是要打仗了麼?」

  仲山輕輕答應一聲。這事豆兒遲早都會知道,他沒必要隱瞞。再說莊子北邊不遠就是座軍營,裡面駐著四個滿員的步營,還有一千多匹馱馬,有戰事他們必定要上去,到時兩千多人馬整齊開動,那動靜就是想瞞就瞞不住。

  「你們也要上去吧?」

  「嗯。」仲山吱了一聲。過了一會,他輕聲說道,「看情形我們可能是前鋒……」他察覺到妻子的身體一下就變得僵硬起來。有那麼一剎那,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她砰砰亂響的心跳聲。他不知道該拿什麼話來消除妻子心中的擔憂和懼怕,只好緊緊地抱住她。

  在門邊燈角的一點昏黃燈光映照中,豆兒使勁咬緊嘴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不管是去年上半年她聽說仲山去草原押運糧草,還是後來到處都傳揚大軍潰敗全軍覆沒,她都沒覺得像現在這樣惶恐畏懼。這並不是說那時的她不像現今這樣地愛惜他。只是她當時覺得,像丈夫這樣的實誠男人,天生就應該受到老天爺的呵護,不可能不明不白地便把性命丟在草原上。可現在……當然她現在和過去一樣地愛惜他,……不!應該說,她現在比過去更加地愛惜他,也比過去更加需要他!可不知道為什麼,聽說他要去打仗,聽說他還要做大軍的開路先鋒,她就覺得心裡一下被人抽掉了什麼,變得空空落落起來,彷彿天都塌下來一般,整個人都變得既驚惶又無助……

  但她是個曉事理的女人,並沒有張嘴把自己對命運的無盡畏懼說出來。同時她也是敬重鬼神的女人,她可不敢去想那些晦氣事,更不敢說什麼晦氣話;她甚至都不敢開口,生怕不小心說錯了哪句話而讓冥冥中注視著人世的鬼怪神仙們聽見了。她只能緊緊地攀住丈夫粗壯的胳膊,拚命地回想兩個人在一起的那些短暫的美好時光。

  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不僅讓他們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呼吸,還能聽到彼此的心跳。隔壁的小屋裡穿來丫鬟低低的說話聲。後院也有點響動,兩匹馬興奮地撲嚕著響鼻,看來是起夜的馬伕在給它們添草喂料。這些聲音很快就全都消逝了。除了他們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周圍就只剩下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天地間似乎就只剩下他們倆,緊緊地偎依在一起,緊緊地依靠在一起……

  過了不知道多少時間,豆兒的聲音打破了沉靜。

  「你答應我一件事……」

  仲山摟抱著妻子,下巴慢慢地摩挲著她的長髮,微微點了點頭。

  「你先答應我。」

  仲山瞇著眼睛,嗅著妻子髮梢的清香,享受著這份靜謐中的款款溫情,再次點了點頭。

  「……你開口答應我,我才說。」

  「……好吧。我答應你。」

  話一出口,仲山立刻就後悔了。他早就該知道妻子要說什麼!該死的,他竟然忘記了這麼一樁事!可不等他反悔,豆兒已經開口說道:

  「這事我早就想說了。你看,我身子骨不好,咱們成親都兩年了,我也一直沒懷上。雖然你總說讓我把身體養好才是最緊要的事,可我知道,你這是在寬我的心。你別說話,讓我把話先說完!一一咱們孫家如今在燕山也算有點小小的家業,獨獨缺一個能繼承你創下的這份家業的人。家裡的春草和小晴都是好人家的閨女,和我一樣,她們倆也都是貼心掏肺地圍著這個家在轉。她們心裡想的是什麼,我又不是不知道,也惦記了好長時間。乾脆就趁這兩天你在家,咱們便把這事給辦了。」她突然提高了聲調喊道,「春草,小晴,你們都過來!」

  兩個丫鬟很快就紅著臉過來了。

  「你們倆在外屋肯定也都聽見剛才我說了些什麼。別的話不多說,現在我就問你們一個事,你們倆都情願不?」

  兩個丫鬟都低著頭沒吭聲。

  「都不出聲,那就是都情願了。」豆兒武斷地說,「好了,喜事改天辦,現在,你們倆把你們的男人迎過去。也該當你們伺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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