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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166章
第四章(39) 突圍(上)

  當晚,商成把幾位軍官留下來談話。

  這幾位軍官本來還以為,司馬大人這是要藉著商量軍務的機會和他們拉近關係,以便在接下來的突圍戰裡更好地指揮隊伍,可誰知道從頭到尾,商成根本就沒提起突圍的事情,只是不停地向他們提問題。中軍的歷史、傳統、現狀,各旅的編制、兵種構成、訓練水平、戰鬥經驗、主要的兵源來歷,各營各哨中低級軍官的脾氣、秉性、長處、短處,還有兵士們的軍械裝備、被服給養、住宿伙食,只要是和隊伍有關的事情,幾乎就沒有他不問的。而且有些地方他要是聽不明白,還會不厭其煩地反覆追問,直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弄清楚才算作罷。

  談話剛開始的時候,幾位軍官心裡都對這位資歷遠不如自己的年青司馬存著幾分蔑視。事情明擺著,這個人要是沒走門路,就憑他那點功勞,絕不可能一躍遷升定遠將軍;他要是沒把高香燒對地方,也絕不可能從一個破邊寨的邊軍指揮直接蹦到軍司馬的座位上。可隨著話題的展開和內容的深入,商成的問題越來越犀利,連他們這樣的老軍旅也感到有點難以對付,漸漸地也就把最初的輕慢心思都收了起來,打點起精神仔細斟酌小心回話。

  商成和幾位軍官一直把話拉到更鼓報了寅時,又請大家吃了頓麥餅乾肉野菜湯的宵夜,這才把他們送出自己的營帳。

  他靜靜地站在帳篷門口,目送著下屬們離去,直到最後一個人的背影隱沒在火把光亮不能映照的黑暗裡。

  夜已經深了。天空中只有幾顆星,東一顆西一顆,稀稀拉拉地綴在無邊無際的深邃墨色裡。月亮掩在西邊的一團烏雲後面,銀華把雲團的邊緣染出一片清冷的白色。一隊兵悄無聲息地從營地裡走出來,伴隨著兩聲低沉短促的口令,和營地邊的哨兵換了崗。兩里地外的寨牆處還是燈火通明,一串串的醒鈴一聲聲的呼喝,隨著夜風在營地裡幽幽飄蕩。

  包坎也從營帳後面繞過來。他繃緊了嘴唇站在商成身後,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直到一陣夜風帶來的寒意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才彷彿從忡怔裡驚醒過來,磕磕巴巴地小聲說道:「大人,……外面涼,帳篷裡暖和,還是……大人還是到裡面去歇會吧。」

  商成轉過頭乜他一眼,笑著問道:「怎,真有那麼冷?都不會說話了?」

  包坎的臉上頓時浮起一抹尷尬的笑容。他低了頭,雙手摳著腰帶上的毛邊,張了張嘴,又拘束地閉上。他到現在都還有些不能適應商成在身份上的變化。商成陞官,他當然由衷地為朋友感到高興,可商成一升就升上這麼大的官,在驚喜之餘,他又感到有些害怕。偏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著什麼,可心裡就是不踏實。

  看著比自己矮一頭的朋友突然侷促得就像個被人相親的大閨女,商成瞇起眼睛笑了。他在包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問道:「怎不說話?不會是因為風大,舌頭打結了吧?」

  商成親熱的動作和戲謔的揶揄,讓包坎心頭湧上一股溫暖的激流。他伸出舌頭舔了下驀然變得無比乾澀的嘴唇,可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商成說:「外面是有點涼,咱們進去吧。」

  包坎也跟著進了帳篷。

  商成徑直在桌案前坐下來,伸手拿起了幾份軍報,看了看軍報上面的日期,挑了最近的一份,眼裡瀏覽著題目,對侍立在旁邊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的包坎虛晃了一下手,說:「我還要看看文書,你先去休息吧。外面有值夜的士兵,需要什麼我會叫他們。」

  包坎點了下頭。臨睡前看書或者看公文,這是商成的老習慣,而且這個時候商成最不喜歡別人打攪他,所以他在幫商成沏了壺釅茶湯之後,就躡手躡腳地準備離開營帳去找地方休息。

  商成又叫住了他,問道:「石頭和仲山他們,有住宿的地方沒有?」

  「都安排好了。」包坎說道。中軍營為他們這二十多個司馬的「心腹親信」人,安排了一頂能住五十人的大帳篷。那裡位置好,離馬廄遠,聞不到馬糞馬尿熏人的騷臭氣;離伙房也近,出帳子也不過二三十步,是營地裡最好不過的上佳地方。

  商成持著軍報,唆著嘴唇想了想,說道:「隊伍馬上就有大動作,這時候不能亂了編製和指揮。這樣,你和仲山他們交代一聲,暫時就不給他們安排實職,也不給他們分派差事。一一都隨中軍營行動。明天我再找人問一下,看能不能把你調過來,爭取在這邊給你落實個職務。」說完又低下頭。

  包坎低垂了目光盯著腳地上剷去草稞之後露出來的黑色泥土,嚥了口唾沫,咄訥地說道:「……那,大人也早點休息。」

  商成擺了擺手,示意自己聽見了。

  藉著中軍營地裡的火把光亮指引,包坎回到了住處。

  即便有帳口透進來的光,帳篷裡依舊漆黑得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可包坎知道,孫仲山錢老三他們其實都還沒有睡著。他沒有說話,摸索著找到屬於自己的地鋪,摘了鐵盔鬆了腰帶解了綁腿脫了鞋,再把剛剛領來的新靴子在一伸腳馬上就能穿上的位置擺放好,這才枕著一條胳膊靠在還沒打開的氈毯上。氈毯和褥子都是簇新的,還飄著一股帶著淡苦味的藜草香,嗅著就讓人覺得神清氣爽。他滿足地把手在褥子上摸了一把,閉上眼睛感受著手指尖傳來的乾燥和生澀,愜意地舒了一口氣。

  「坎子哥。」睡他旁邊的趙石頭在鋪上抬起半截身,討好地問道,「坎子哥,和尚……大人咋說?」

  包坎沒理他。

  「坎子哥,我和尚大哥咋說的?咱們這些人下來去哪?」

  包坎依舊閉著眼睛不說話。

  石頭碰了個軟釘子,訥訥地不言聲了。他知道包坎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嘿!這傢伙現在還惦記著自己的金鐲子哩!

  孫仲山睡在過道的另外一側。這個時候他也沒睡,還在等消息。可看了石頭的遭遇,他知道自己也不能開口,不然「下場」和石頭一模一樣。他不吭聲,伸胳膊扯了扯旁邊錢老三的褥子,示意一一該你上了!

  錢老三當然知道包坎的心思,可石頭拿那鐲子當寶一樣地精貴著,怎麼可能拿那東西換個遲早都要揭開的消息呢?他正在心頭替包坎打著算盤,看怎麼樣才能逼著石頭把鐲子交出來,就覺得左邊的孫仲山右邊的田小五都在扯他的被褥,沒辦法,只好坐起來問道:「老包,你剛才過去,大人歇下沒有?」

  「沒。」包坎咕噥了一句。

  錢老三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引起來。他和孫仲山都是剛剛進的正八品懷化校尉,正是心氣高漲滿腔豪情壯志的時候,就盼著領個營校尉的實職,再立下幾場實打實的大功,爭取搏畝勳田回去光宗耀祖。可巧的是,他們才存了這份念想,正不知道該怎麼弄這個差事的時候,大人就升了定遠將軍,擔了軍司馬!當將軍做司馬,那是大人拿命搏來的東西,他們倆沒那份本事能耐,所以想都不去想。可大人升了一軍主將,指派兩份紮實職務,總沒問題吧?領上一兩營兵,突圍時給大軍做個開路先鋒,只要不死就必然是首功大功,到那時候別說一畝勳田,就是像大人那樣腰間繫一塊雲紋狻猊玉珮,也不是不可能!可在中軍帳裡的時候,大人竟然提都沒提給他倆安排實務的事情,下來也沒找人給他們遞話,這就不由得不讓倆人心頭焦急直如百爪撓心,散會下來躺鋪上怎麼都睡不著,最後你一句我一句地攛掇著包坎去打問。誰知道包坎去是去過了,問也多半是問過了,可是結果呢?大人到底說過些什麼,又是怎麼說的?

  他在昏暗中悄悄地留意著包坎的神色。但是他馬上就失望了。包坎臉上絲毫的表情都沒有,木著臉,闔著雙眼,似乎已經進入了夢鄉。

  錢老三的手在被褥下的小皮口袋上摸了一下。口袋裡裝著他一路收集起來的戰利品,砂金耳環砂金鐲子還有銀髮箍和五顏六色的漂亮石頭,幾乎塞了半個口袋。可這些值錢東西包坎也有好幾樣啊,怎麼可能看得上眼?

  他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腦袋裡靈光一閃,突然就明白過來。他把捲到大腿上的氈毯一撩,朝鋪上一躺,大聲說道:「睡覺!都他娘地睡覺!」呵!包坎糊塗了,居然想拿大人吩咐他的事情來換東西!他都不思量一下,這白日夢能做成?嘿,他自己皮癢,那誰還能攔他?哈哈,他敢不把大人的話帶到,回頭就得挨一頓鞭子抽!

  他乍然吼這一嗓子,其他人都有些懵懂發愣,孫仲山也吼道:「睡了睡了。明天一早還要出操,趕緊睡了!」

  兩個長官異口同聲地下命令,二十來個兵士雖然心頭都在犯嘀咕,也不能不遵從,撩毯子裹軍被連帶喝水撒尿,亂哄哄鬧一陣,都滾倒在各自的鋪上睜大了倆眼。

  包坎這時候才琢磨過滋味。他罵罵咧咧了幾句,沒辦法只好說道:「大人交代了,怕別人背後艷紅說酸話,暫時就不給你們倆懷化校尉一一」他惱恨地把「懷化校尉」這四個字狠狠地念了一遍。「一一暫時就不給你們倆懷化校尉安排什麼實職,就帶著弟兄們跟著中軍營行動。」

  話音沒落,帳篷裡已經是一片壓低聲的振臂鼓噪,連那十幾個訶查根,也在聽了蘇扎的轉述之後呵呵呵地嚎起來。

  包坎的自言自語透過歡呼聲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這點屁大點事情也能歡喜成這樣?我還是大人的親兵隊長哩,也沒說像你們這樣得意得忘記自己姓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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