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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270章
第七章(03) 小洛驛(中一)

  聽說對面小院落裡住的是幾個燕山來的中低級軍官,帶隊的又是包坎,這是從阿勒古河畔到莫干再從鹿河到燕山一路並肩戰鬥過來的人,彼此之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別說陳璞心裡沒有警惕,連廖雉等一幫貼身女侍衛也難免有幾分懈怠,有嘻嘻哈哈跟著陳璞過來看廖雉的熱鬧的,也有抿嘴一笑矜持駐足的,外圍幾個男侍衛也就沒怎麼提防,彼此使個眼色便自行進了南院。

  誰知道陳璞一隻腳剛剛踏上對面院落的第一級石階,本來空蕩蕩的院門後陡然閃出兩個黑糊糊的身影,一個伸左手一個抬右臂,竟然是一副拒客的姿態,緊接著眾人耳邊就是陰惻惻的低聲呵斥:

  「做什麼的?不許朝前走!」

  陳璞正滿心想著如何替廖雉撮合一樁好事,半分都沒料到會是如此一般情形,聽到叱喝禁不住一楞,抬眼仰望了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影一眼,恍惚間先就看見兩個人影都挎著刀,心頭怔忡嘴裡也就忘了說辭。廖雉已經搶上來擋在她身前,手已經摸到腰間的刀柄,清朗的聲音說道:「京畿行營右掌旗、振威副尉廖雉,請見燕山來的包坎包校尉!」說話間一群男女侍衛已經把陳璞圍住。

  門上堵著的兩個人影根本就不理她說什麼,只沉著聲音說道:「大將軍駐蹕,閒雜官民避退!」

  這聲「大將軍」一出,從陳璞到一干侍衛再到譚望,都是悚然一驚。譚望是不知道還有一位大將軍住進了小洛驛一一老天爺,他怎麼敢把這樣一位大人物安排到如此簡陋的小院落裡?這要是被人翻說出去,他這驛丞怕是要做到頭了!陳璞卻是又驚又疑:商瞎子怎麼無聲無息地進京了?是來述職的,還是被朝廷特召的?要說是述職,為什麼行蹤如此詭秘;要不是述職,那又是什麼緣由?秘密進京是上三省的召見,還是兵部的咨文?再聯想到朝堂上有關燕山提督的最終人選遲遲爭論不下,上月末兵部接連換了尚書和左侍郎之後右相張樸又一力主張「先南後北」,六部裡既有叫好的,也有諍言反對的,還有站在旁邊說風涼話的,左相湯行既不附和張樸又不明確表態;還有兵部突然招她回京議事……幾樁事合到一起,她隱隱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了商成進京的緣由一一看來張樸已經在朝廷裡佔了上風,商成是被秘密招回來徵詢的,而且朝廷在南邊的事情上大約也有了某種決定……

  她上前一步,褪下頭上的猞猁皮兜帽露出赤紅雙貂軟腳帕頭,笑道:「商大人既然進京了,總不能連個與他一起千里轉戰的故舊也不願意相見吧?你去稟一聲,就說京畿衛行營副總管陳,拜謁大將軍!」

  她乍然亮出身份,兩個小軍官也被唬了一跳,盯著她的帕頭仔細辨認了一下,不敢怠慢連忙立正行軍禮,卻不馬上去替她傳話;一個人馬上轉身進院子,另外一個陪著笑臉說道:「您看我這蛤蟆眼!大將軍,職下真他娘地該死!您戴著狗皮帽子,一晃眼我就沒能認出來是您。其實這是包校尉臨出門時吩咐的一一大人的行止事關機密,我們也不敢有丁點的放鬆,回頭,回頭……」「回頭」之後怎麼辦,他囉嗦半天也沒說清楚,不過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很明白了,剛才的事情實在是太對不住了;可他打拱作揖一個勁地道歉,人卻堵著門就是不讓陳璞進去。

  陳璞知道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不和他計較,笑著問道:「你見過我?」

  那軍官使勁點了點頭:「我在阿勒古河畔就見過大將軍了,您還和我說過話。後來進莫干寨之前,在那個破城子也見過大將軍。莫干突圍時,我還和包校尉趙校尉他們跟著您一路打到鹿河……」

  此時人們已經把門口的這個燕山小軍官看清楚了,精巴乾瘦的一個人,斷眉吊眼的臉上還有老大一塊傷疤,形容十分醜陋,言談話語更是粗鄙不堪,想來勳銜職務大概也高不到哪裡去。陳璞的侍衛全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不是功勳子弟就是將門虎女,個個眼界甚高,本來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裡。可此刻聽他說出如此一番話,不由得人人肅然起敬。尤其是廖雉和其餘兩個隨陳璞在草原上幾度出生入死的女侍衛,更是忍不住多瞧了他兩眼。聽這軍官的口氣,似乎他當時在阿勒古河畔也跟著商成斷後的;那一百幾十個兵士裡,最後還活著回到燕山的人屈指可數啊,誰都不記得這些勇士中間有這麼一個人了……

  陳璞也是沒有絲毫的印象。但是她不願意暴露出自己的忘性,以免傷了這軍官的心,便輕輕地咳了一聲含笑問道:「這樣說起來,你跟商大人的時間可不短!」

  那軍官咧著一口爛牙呵呵呵地笑起來,臉上三道不知被什麼野獸留下來的傷疤也隨著他的笑扭曲褶皺一起,頗為自豪地說道:「好教大將軍知曉,小人……職下也和錢旅帥孫旅帥他們一樣,是在西馬直就跟著我家大人的老人了。前年冬天大人打度家店,就是職下和蘇扎給大人做的嚮導,端了土匪的巢穴,大人還賞了我三十貫銅錢和十五兩官銀的。去年大人進草原,職下就在大人的馱隊裡做民夫,是阿勒古兵敗時才吃的軍糧。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該學蘇扎,打了度家店就扒了百姓衣裳去投邊軍,說不定現在也能混個從八品上了……」

  他連比帶畫說得口沫四濺,冷不丁從院子裡傳來一聲話,「段四,你又在嘰裡呱啦地胡謅瞎話了?」段四立時收起笑容,蔫頭耷腦地站到一邊;卻又翻著眼皮子很是不忿地拿眼神恨恨瞥了出來的蘇扎一眼,嘴裡嘰裡咕嚕地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麼一一總之不是好話。

  他這個小動作讓陳璞禁不住一個莞爾。真的是什麼樣的人帶什麼樣的兵;商子達自己就是個性情豁達爽朗的人,他手底下的兵也各具秉性,孫仲山沉穩,錢老三剽悍,范全姬正都是忠勇雙全的壯懷之士,連眼前這個叫段四的小軍官,也是骨子裡透出來的一股狠勁……

  ……大將軍被人迎進院子,侍衛們也進了南院,譚望馬不停蹄地叫來手下人把兩處院落裡該添的添該加的加,等把兩下的事情一一地安排妥帖,見那個燕山來的什麼大將軍也不找自己的麻煩,這才稍微地踏實了一些。好險啊!要不是大將軍和那幫燕山人熟絡,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事哩!

  忙了半天,他才想起來東院裡還有一位難伺候的南陽公主。唉,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又有什麼折騰人的想法!

  他急急忙忙地朝東院過去。

  走過一段路,迎面過來三個女子,當先的女子看見是他,老遠就朝他施了個見禮,走過來笑吟吟地說道:「大人急匆匆地,這是去做什麼?」

  譚望笑著還個禮。這女子是才來小洛鎮不久的一個歌伎,眼下在集鎮裡正當紅,是鎮上一家歌肆的當家台柱,吟唱書的本事出類拔萃,尤其是高腔和花腔,比秀娘子也遜色不了幾分,因笑道:「錦娘子多禮。怎麼,那邊客人的生意結了?」

  錦娘子說:「已經結了。託大人福,客人賞錢厚,改日……在坊裡為大人奉茶。」話沒說完便拔腳而去。

  譚望正奇怪她怎麼話說了半截扭頭就走,就聽背後有人說道:「驛丞大人,請留步!」轉頭看時,就是剛才的那個燕山軍官段四。

  段四攆過來壓低了聲音說道:「驛丞大人,和你說點事一一我家提督進京的事情,你知道就好,千萬別拿出去亂說!」

  譚望還值當是什麼要緊事情哩,聽段四這樣講,登時放心下來。燕山提督在他這驛站裡一不掛官燈二不立虎牌,連驛站的往來帳冊上也是底下人署名,這其中的關節奧妙不用段四提醒,他心裡也是清清楚楚一一這事不單說不得,就是他看見,也得當成沒看見!那小院子裡住的就是一撥燕山來的小軍官,什麼提督什麼大將軍,他從來就沒見過!

  段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驛丞大人知道這點就好。」他瞇縫著眼睛,好像在回憶著什麼事,默了一陣突然問道,「剛才和你說話的女子,是誰?」

  「是這鎮上的一個歌伎……」

  「唔?」段四的眉毛倏地皺到一起,「歌伎?叫什麼名字?是這鎮上的人家不是?」

  「不是……」

  「她是哪裡的人?」

  譚望還以為段四看見錦娘子妖嬈狐媚起了別樣心思,便笑著說道:「錦娘子是鎮上玉振坊的紅牌,段大人要是有心,當然可以去坊裡尋她……」

  「誰他娘的和你說這些!」段四不耐煩地打斷他,劈臉問道,「她到底是哪裡人?快說!」

  譚望這才察覺到段四的神色不對,一雙三角眼裡透出一股凶光,急忙說道:「和大人一樣,她也是燕山人,秋天裡才來的……」

  「玉振坊在哪裡?快!領我去!遭他娘,這回再不能讓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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