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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342章
第九章(10) 黑水河西岸(中)

  太陽已經墜下了地平線。在最後的一片紅光,遠方孤零零幾棵矮樹的黑影越發地顯得孤獨和深沉。北邊平緩起伏的大草甸,漸漸地走進昏暗裡,最後只剩下一個難以辨認的模糊輪廓。幾顆性急的碎星早就掛在灰濛濛的天穹上,一亮一暗地閃爍著冰涼的光,冷淡地注視著大地;它們迫不及待地宣告,白天已經過去,黑夜即將到來。

  天徹底地黑下來。

  隊伍的人數已經清點出來,連不及送回去的傷號在內,一共是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其中一千二百三十六人是中軍來的援軍,其餘都是左營突圍出來的兵士。

  「就這點人?」

  「唔。」副手說。他踢了個馬鞍子過來,在旁邊的草地上坐下,順手把自己的乾糧分了一半給孫仲山。

  孫仲山接過乾糧,牽著襟角把戰袍裹了裹緊,掰下一塊餅,也沒往嘴裡填,下意識地捻著烤餅的死面;細碎的餅渣從他手指縫裡撲簌簌地落到草稞裡。他等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像在發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說道:「左營三千多人馬,這裡才只有六百多號……其他的人去哪裡了?」

  副手愣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他有點摸不著頭腦。左營的兵還能去哪裡?不是戰死就是被俘;不管是被俘還是戰死,其實也都差不多……他咂了嘴,說道:「應該有部分人沒和咱們遇上,自己跑回黑水和鹿河也說不定。再說,左營的隊伍也不是全跟著段修,還有一部分散在周圍左近作警戒,段修的主力雖然敗了,兵士卻很可能逃出去……」

  孫仲山沒有接話。副手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就有一條說不通:為什麼左營敗了,鹿河的援軍卻順順利利地一路前進到這個位置?這裡離段修的主力所在還不到三十里,踅過前頭那片小樹林,立在馬背上就能望見中軍營盤裡的火頭,嚼口饃的工夫快馬就能在兩地之間打個來回,卻偏偏看不到敵人的前哨和游騎。要說敵人兵力少照應不過來,那他們怎麼能一舉破了左軍營盤?難道是敵人一時疏忽大意了?他瞄了一眼夜色中灰影模糊的道路。這是連接阿勒古和黑水鹿河的關鍵道路,幾十年人踩馬踏車輪碾壓出來的硬泥路,有些路段硬實得連草都長不出來,只要不是雨水充沛季節,兩三場雨落下甚事都沒有,路面連漿子都不翻,敵人沒道理在擊潰段修之後不順路推進;就是鞏固集結,也敢派出一部作試探吧?

  他嚼著死麵餅,實在是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

  副手是個粗莽軍漢,沒他思慮得那麼周詳細緻,聽他說完,撓了撓頭,笑著說道:「可是難為我了。你是正印將軍,怎麼打你下令就是,哪怕讓我帶敢死隊,我絕不皺一下眉頭。」說完三口兩口吞了肉乾餅子,站起來拍拍屁股,抓過親兵遞過來的鑌鐵盔戴上,一邊繫繩結一邊說,「反正是想不好,乾脆!一一我帶點人手去前頭探探!」他罵罵咧咧地說,「我去摸一摸敵人的底,瞧瞧突竭茨人葫蘆裡藏的是什麼藥!」

  「不!不能去!」孫仲山一把拽下他,「現在不能打草驚蛇!敵人還不知道咱們到了他們眼皮子底下,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不去咋辦?」副手瞪著眼睛望向他,「敵人的兵力、部署、防衛、運動,咱們一樣都不清楚,這仗還怎麼打!」他瞥了一眼周圍幾個默不作聲吃乾糧喝水的兵士,見沒人留意,歎口氣小聲說,「大將軍這回失算了。段修敗得那麼快那麼慘,就咱們帶的這點兵,怎麼打都是拿雞卵朝石頭上磕!」他無聲地苦笑了一聲,咂了咂嘴,到底還是把心裡話說出來,「大將軍的軍令……反正我是沒打算活過明天。好在我家裡是仨小子,小的都能上樹掏鳥窩了,我把命丟這裡,也不怕將來沒人給我報仇!」

  孫仲山乜了他一眼,想說兩句寬心話,又覺得無從說起。不單是副手抱了必死的心,他也有此戰殉國的想法。但是死是一回事,仗怎麼打是另外一回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他勉強笑了一下,對副手說:「你扯什麼鳥巴淡!我和你商量軍務,你和我說什麼死呀活的……」拉著副手坐下,取了自己的酒葫蘆塞給他,轉過話題問道,「你剛才說,段修的兵沒集結在一起?」

  副手還以為葫蘆裡裝的是水,本來不打算接,只是覺得胸膛裡似乎燃著一團火,燎得口乾舌燥嗓子眼發苦,順手拿過來撇開葫蘆口抿了一口,立刻橫了孫仲山一眼,又咕嘟咕嘟灌了兩三口,掂量著葫蘆的份量也不忙答話,先說:「這葫蘆不錯。正好,我的水葫蘆行軍時掉了,先借你的用用……」然後才說,「你要說各部分個十里二十里的路程也算集結的話,那段修的兵就肯定是匯聚在一處的。」說著呵呵一笑,「老段修就這脾氣,從不把雞卵擱一個米缸裡,更不可能做那啥孤孤……孤什麼豬什麼至的事!」

  孫仲山被他的話逗得一樂。但是笑容還沒在他臉上綻放,就在嘴角一閃而逝,隨即又陷入沉思。默了半晌,他問道:「你覺得,段修有沒有可能沒死?」

  副手有點不太明白孫仲山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敵人端了段修的大營,之所以沒順道向黑水鹿河打,會不會是因為受了段修的牽制?」

  這話還是說得不清不楚,副手依然不太明白,使勁眨巴著眼睛望著孫仲山。

  「段修被敵人突襲得手,會不會在亂軍混戰中突圍,向余部靠攏?」

  副手有點明白了。他手裡攥著酒葫蘆,有點遲疑地說:「你是講,段修其實沒死,他帶著左營的主力突圍了,而突竭茨人就是因為要追擊阻截他這部分人馬,所以才沒向東走?」不等孫仲山回答,他就使勁地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地說,「呵!肯定是這樣!我就說段修那老東西不可能死得那麼快!」想到被敵人主力追擊的段修身邊多半還帶著不少兵,他高興得都忘記了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忽地站起來大聲呼喝,「來人!」

  看著副手指手畫腳唾沫星子亂濺地指派人手向南尋找段修,孫仲山也很有點激動。段修能牽制住敵人,那他肩膀上的膽子就要輕幾分;要是左營的主力還在的話,明天的仗他就多了兩分信心;說不定就真能把不可能的事給它掀成可能!他對過來的幾個校尉說:「不單要向南去找,還要向北去找;西邊也要派人!但是要注意,無論怎麼樣,都不能驚動敵人,特別是要留意,不能暴露咱們這支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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