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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568章
第十二章(10)《操典》會議(一)

  清晨,秋金色的陽光透過樹梢,漫過屋脊,斑班駁駁地撒在庭院裡,沉睡了一個晚上的商家莊漸漸從夜晚的安靜中甦醒過來。在一陣雞鳴犬吠燕雀啾啾娃娃哭鬧以及女人們的呼喚吆喝聲中,男人們扛著鋤頭拖著撅籬走出自家的院子。他們朦瞪著一雙渴睡的眼睛,一邊打著長長的哈欠,一邊慢騰騰地向自家的土地走去。就在這一片喧囂和雜亂之中,又一個慵懶平靜的日子開始了。

  這個時候,商成已經穿過了谷家莊子上了官道。

  還不到辰時,官道上基本沒有什麼車馬,偶爾有一兩個人,也都是貪圖官道平整走起來輕快而情願繞點遠路的莊戶人。看著空蕩蕩貫穿南北的大道,商成忽然來了興致,鞭子向後輕輕一掃腳下一磕韁繩再一抖擻,跟了他三年的坐騎青驄馬興奮地連噴了兩個響鼻,後腿一蹬就躍出去。老刀和李奉幾個侍衛先就是一楞,隨即揚鞭策馬急忙跟上,碎密的馬蹄聲中,六人六騎絕塵而去……

  青驄馬是千中挑一的上等戰馬,自打去年七月到現在,整整一年的時間都沒怎麼披鬃潑蹄地暢快過,今天難得有機會撒一回歡,自然是興致高昂,四蹄翻騰奮首馳騁,小半個時辰不到,三十里地就被甩在身後。直到前頭遙遙地望見胡官集,商成才意猶未盡地羈緊韁繩。他伸手在青驄馬的脖子上輕輕拍打兩下,既是嘉許又帶著幾分撫慰,回頭對跟上來的老刀說道:「這馬平時跑得少了。這才出來三十里,身上就見汗了。」

  老刀盯著青驄看了兩眼,巴咂著嘴說:「馬的,和刀片子一樣。不刀片子磨,不少磨,要鈍,砍人不動;馬不讓跑,就不跑了。」

  老刀的漢話說得極不流暢,但意思卻很清楚,商成使勁地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大聲誇獎說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這段時間的學問見漲啊。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嘿,就是這話,刀不磨要生銹,人不吃肉就要瘦!」幾個侍衛都聽到了他的話,跟著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胡官集也算是京師城外數得上的大集鎮,雖然論說繁華富庶不能和和東西南三個方向上的集鎮比較,好歹也有上千戶人家,又有從燕山定晉這些北方衛鎮州郡過來的客商投宿歇腳,因此也比一般的外地州縣要熱鬧喧囂。今日又逢大集,遠近周圍四鄉八里的莊戶都背筐挑擔地趕來賣東西換活錢,東西去向南北上下的四條路,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攆豬的、趕羊的、牽牛的,人腳獸蹄踢起來的黃土漫起半天高,半個集鎮都籠罩灰撲撲的塵煙裡;牛吼馬嘶豬哼哼,還有賣吃喝吆喝的,人群裡走丟了娃娃叫兒子喊爹娘的,各種聲音組成了鬧哄哄的世界……恰恰在這個時候,一支大車隊也來湊熱鬧。這車隊的氣勢不凡,僅是護衛就有百十來個,一個個懷裡腰裡塞得鼓鼓囊囊,有的騎馬有的步行,全是短衣胡褲的壯實漢子;三四十個趕牛的車伕搖著鞭子,扯破了喉嚨地前後吆喝,四百多頭犍牛噴著粗重的氣息,拖曳著二十多輛的顥奔大車慢慢地自南向西而去,釘著鐵皮的大車*出教人牙根發酸的吱嘎聲響,在土道上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鎮上的二三十個差役也是全體出動,腰刀鐵尺鎖鏈水火棍,能帶的家什全都帶了出來,滿頭大汗地跑前跑後張羅……

  商成他們還不知道這支顥奔大車隊。他們在鎮口便就下了馬,牽著戰馬走了一段路,看前面的人越來越多越走越慢,最後差不多都是原地不動,雖然不知道前頭出了什麼事,不過料想短時間裡不可能走過集鎮,就打算回頭順原路返回再繞過去。結果轉頭一看,人挨人人擠人,一時三刻根本就別想走回去。

  商成在人群裡擠出了一身汗,想了想,覺得走出這胡官集怎麼也是一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現在剛過辰正時刻,等出鎮子差不多就該摸著午時的邊,與其在炎炎烈日下走上二三十里才能到自己的縣伯府,還不如在鎮上找個蔭涼閒散地方歇到未末申初再說。他仰著臉左右踅摸了一下。左右兩邊都是集鎮上的住家人戶,差不多都在門口挑著買賣幌子,基本上都是賣針頭線腦和粗茶淡飯的小店舖。店舖的大小他並不在乎,關鍵是幾匹馬要找個妥當地方安置……思量著就望見前邊不遠有座四間門面三重簷廊的大酒樓一一行,就那裡了!

  在酒樓裡做事的都是聰明伶俐人,商成的目光才望過去,門裡馬上就有兩個夥計麻利地迎出來,抖著毛巾給商成撣塵土,嘴裡問道:「老客辛苦了。請教,一一您這回是住店哩還是打尖?」說著話眼皮子一撩就掃過幾匹馬。一看都是屁股上烙印的軍馬,兩個人不言聲地交換一下眼色,嘴角不約而同地露出一絲苦笑一一倒霉喲……

  商成假裝沒看見兩個夥計臉上的表情。他清楚,夥計是把他們看作本地駐軍了。京師各路駐軍的紀律也就是那麼回事;可能要比燕山衛軍好點,但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明搶豪奪的惡劣行徑或許不多,但蹭一頓茶飯白喝幾斤好酒的佔便宜事情肯定不少。這種事情他在燕山就聽說過不少回;有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他的面前,他拿著也很是撓頭。沒辦法,只要發生了這種事情,問都不用問,十回裡有九回肯定是當兵的在惹事一一不是痰迷心竅的話,哪個老百姓敢去招惹當兵的?兵營,那就是馬蜂窩,惹了一個能鑽出來一群。尤其是燕山那樣邊塞,衛鎮駐軍的脾氣更大,因為誰都不知道哪天出去就回不來了,所以稍稍有點不如意,什麼狗屁事情都做得出來。況且軍旅裡的生活既枯燥又乏味,各種各樣的規矩既多又嚴厲到苛刻,在軍營裡呆久了,是個人身上就會沾染著一些戾氣,一個對景發作起來,小事很可能當時就變成大事。對於當兵的犯的這些事,他也沒什麼好的解決辦法。他還沒自大到自以為可以只手改造封建軍隊各種陋習的地步,他也沒本事把這支軍隊塑造成精神文明建設的標兵,因此就只能按著軍中的規矩來。該打軍棍的打軍棍,該抽鞭子的抽鞭子,砍下腦袋掛起來示眾的也有好幾個,可也就只能在懲戒的當時好那麼一點,過幾天還是一切照舊,一樣是小是非小風波不斷。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成自然了。現在,當他在兩個酒樓夥計的臉上看到苦惱和擔憂,禁不住就覺得這種場面有點熟悉。他甚至好笑地想到,他是不是該把兵部的那幫傢伙叫過來好好地看一看,看他們有什麼話想說,然後再建議他們,在新近定稿的《大趙馬步水陸操典》裡,是不是還須要把有關精神文明建設的內容添加進去?

  他胡思亂想著走進了酒樓。

  李奉在後面一迭聲地吩咐夥計:「趕緊在樓上安排一個清淨的雅閣,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不問價錢只管送來。」

  「送個屁!」商成頭也沒回地罵道,「才吃過早飯不到倆時辰,現在送來誰吃得下?」

  李奉立刻醒悟過來,拍著額頭笑起來:「搞錯了搞錯了。都是進酒樓吃飯吃習慣了。一一是了,先上幾壺好茶湯,有什麼時令果子也送點來。」

  直到這個時候,夥計才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話:「幾位將軍,我們這裡是歌肆,它這個不是,這個不是酒樓呀。」

  李奉不耐煩地說:「歌肆就歌肆,又能如何。難道歌肆就不教客人點茶飯了?沒這個道理。」又小聲地問,「既然是歌肆,我來問你一一有沒有俊俏點的小娘子?」

  夥計看著他的神情模樣聽著他的言辭語氣,頓時就是哭笑不得。他們這歌肆平日裡往來的不是貴客豪商就是文人仕子,好歹也有點名氣,哪知道今天遇上的這些外地人粗鄙至斯,竟然把這裡看成了青樓紅館。他苦笑一聲解釋:「將軍,我們這裡是歌肆……」

  「我知道這裡是歌肆。」李奉睨了他一眼。

  「我們這裡是歌肆。」夥計的話音重重地落在「歌肆」兩個字上。

  商成一邊笑呵呵地聽著李奉與夥計對話,一邊邁步上樓梯,嘴裡還在說著風涼話:「李奉,虧你跟我也不少時間了,怎麼還是個土包子?人傢伙計都說得清清楚楚了,這裡不是青樓,你想找小娘子的話,要不要我放你半天的假?其實鎮口那家翠屏樓的姑娘我覺得就蠻是不錯的,要不咱們去那裡歇……」他本來還想打趣李奉幾句,猛抬頭看見一個人站在樓梯口,正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凝望著自己。

  啊?是陳璞!這傢伙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了?

  商成把剩的半截話嚥回肚子裡,一笑點頭說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說著,三步並兩步蹬蹬蹬地邁上樓梯。

  「前頭有車隊在運送銀錢,我也被堵下了,就來這裡圖個清淨。才入秋,白天天氣還是熱,我還說歇過晌等太陽向了西再走的,誰料想會遇見你。」陳璞轉過身,領著商成進了自己要的雅閣。她的侍衛皎兒和幾個女侍衛也在這間閣子裡,看見她和商成一同走進來,知道他們或者有什麼話要說,齊齊地行個禮就退出去。等人都出去了,陳璞坐下來,笑吟吟地問道,「要不是恰巧在這裡遇見你,我還不知道,你在這集上居然還有別的熟人。」

  商成仰起頭哈哈一笑,自己拿了個碗盞倒了大半盞茶湯,搖頭笑說:「這不是在和李奉扯淡麼?」又說,「我估摸著你要在京畿衛呆到秋涼時候的。」他這話裡還藏著話,可他並不指望陳璞能聽懂。從段四晉陞三江指揮之前開始,濟南王和成都王對太子位的爭奪就漸漸地愈演愈烈。先是與成都王交厚的兵部尚書赤膊上陣,打掉谷實的一個老部下為上官銳騰座位,雖然最後是段四橫空殺出來搶走三江指揮,但成都王與嚴固聯手的信號卻是再明顯不過;緊接著長安的平濟倉舞弊案爆發,成都王的一個舅舅被下獄問罪;再接著有人揭發出湖州一門七命案,捂蓋子的湖州府一府兩縣十來個朝廷命官齊齊落馬,負責稽查這樁公案的大理寺斷獄少卿神眼如柱,不依不饒地把矛頭直指江南西路觀察使一一這是濟南王的人,明顯就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商成覺得,京師裡如今的局面如此複雜多變,陳璞的腦子又慢,一不留神說句錯話做個錯事,說不定就會惹上她那倆哥哥,給自己招來什麼災禍,所以她還是離得遠一些比較好。像京畿大營那地方就不錯,離城遠,又是軍營,她想找個爛泥潭跳進去滾身泥都沒機會。

  「我七月節之前就回來了。」陳璞說。

  七月節?立秋?商成楞了一下。七月初二就是立秋;這不是說,陳璞已經回來小十天了?

  陳璞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差了,就說:「不是立秋。上京這邊立秋就是立秋,不像燕山的風俗還有個別名。七月節就是女兒節。」

  商成這才恍然大悟。他對女兒節這個上京特有的地方節日的印象很深刻。去年夏天他揣著草原秋季方略進京,就是因為恰巧撞上了七月初三初四的女兒節,君王不朝百官放假,結果他只好在客棧裡傻等了兩天。

  陳璞繼續說道:「最近我娘親身體不大好,過了節我便沒回京畿大營,在大內陪了她幾天。大前天太醫診斷後說是再無妨礙了,我才回來的。結果才到家就接到兵部的通知,說是讓我明天去參加會議。」她看著商成,問說,「你呢,這是去做什麼?不會真是想去什麼什麼樓吧?」

  商成搖著頭乾笑了兩聲,表示那是偶爾戲言罷了。他說:「我能做什麼?還不是和你一樣,去兵部參加這個《馬步水陸操典》會議的。」他苦笑了一聲。這個會議有他沒他都是一樣,可他還不能不去。

  「什麼意思?」陳璞聽不懂,瞪著滴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

  「這個會議上個月便開過兩回。」商成一口喝光了盞裡的茶湯,伸著碗盞讓陳璞幫他續上,嘴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吐著氣說道,「誰教我是上柱國哩,這種會議少不得我,假都不准請,想不去都不行。我和你說,其實這《操典》在第一次會議上已經定稿了。可光是定稿沒有用。兵部想在禁軍裡找支隊伍出來做試演,宰相公廨也著急看效果,可是讓哪支隊伍出來做試演,這事的分歧很大。嚴固想推薦自己人,楊度也想讓他的子弟兵上,誰都不情願落後,於是就這麼僵持不下。上兩次會議就是因為他們倆各不相讓,所以才什麼結果都沒有,只好再開第三次會了。」

  陳璞知道商成和嚴固的矛盾很深沉,和楊度又是打破腦袋的對頭,指望他幫誰說句公道話那顯然就是在緣木求魚。因此她只問道:「谷鄱陽也沒幫著楊度說句話?」

  商成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谷鄱陽倒是幫著楊烈火說了不少話,可嚴固也不是孤軍奮戰,曾敖就站在他那一邊的。好歹也是兵部尚書兼副相,曾敖說話總比谷實頂用吧?」他還有句話沒有說。楊度是真的老了,在會議上都有點鎮不住嚴固的感覺;要不是有谷實在旁邊幫腔,再加上谷實最近說話的聲音又特別大,說不定楊度早都輸了也未必可知。

  陳璞沉默著,把商成說的這些話都在心裡仔細地梳理了一遍。但她既沒琢磨出什麼滋味也沒想到什麼主意,想了一會,她又給商成的盞裡續上些茶湯,問道:「你怎麼不舉薦一兩個?」

  商成瞅了一眼身邊這位曾經的上司過去的同僚如今的……還是同僚,然後就把目光挪到對面掛著的那幅仕女圖上。畫上一共畫了四位仕女,一站三座;站著的捧著個酒壺或者茶壺之類的器皿,低眉順眼的顯然是服侍三個跪坐在氈墊上的女子的丫鬟婢女;三個仕女一個捧簫一個撫琴還有一個手裡拿著個手帕在擦拭著樂器……

  陳璞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使勁盯著仕女圖看了好幾眼,確實是看不出這畫到底藏著什麼玄機,忍不住就想發問。商成先說道:「這畫應該是學的唐朝人的技法吧?」

  「啊?」

  「你看這筆法,再看這人物,三個坐在地上的女子的臉型都是圓潤飽滿,體態也是豐腴健壯,而氣質又雍容高貴一一這些都是盛唐時期仕女畫的特點。」商成挖空心思從自己記憶的深處挖出幾句沾邊的評價,煞有介事地點著頭說,「看來這畫師的技藝不俗,頗得唐畫的精髓。」

  陳璞有點莫名其妙。這樣的畫在東西兩市上八百個制錢一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買得多店家還會讓些利,能和技藝不俗攀扯上關係?她隨即就明白過來,這是商成在順口胡謅。他不想回答自己剛才的問題,就編著瞎話糊弄自己。

  雖然識破了商成的弄鬼伎倆,但她卻沒揭穿他,而是凝視著他笑吟吟地不說話。

  其實,商成並不是不想告訴她,而是他面對戰友的遲鈍和不敏感,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真是沒有什麼話好說了。可就和他不想去開會也非去不可一樣,他現在再不想說也必須要說。他發現長沙公主的手已經握著茶盞了,下一刻多半就要摔杯子。摔個杯子倒沒什麼,賠不上幾個錢,關鍵是這杯子要是不摔到地下而是摔去別的地方,那就不好玩了……他盯著陳璞拿著杯子的那隻手,搖了搖頭,咧著嘴說道:「我還能舉薦人?前頭段四還沒去三江的時候,就有人在說我胃口太大手伸得太長,眼看著我連水師都不放過,這還得了?」他停下話,瞥了陳璞一眼,兩口三口喝光盞裡的茶湯,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默了片刻,這才望著窗外遠遠近近重重疊疊高高矮矮的茅屋瓦房,續上自己剛才的話,「幸好這是你的舉薦,段四又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不然的話,就算你老爹饒過我,宰相公廨也不可能放過我。」

  陳璞被他的這番話嚇得打了個冷戰。她就是舉薦了段四而已,怎麼可能危及商成呢?她盯著商成看了半天,確定這一回他不是虛言哄騙自己,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會吧?我不過是舉薦一個三江指揮,後果真的有那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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