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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450章
第十一章(23)爭者,逆德也?

  過了臘月十五,再有六七天就是大寒,東元二十二年的正旦便近在眼前。

  商成還是不出門,成天就窩在縣伯府裡。當初朝廷派去枋州給他治病的兩個太醫也回來了,每天晌前都會過來給他扎針。其餘的時間他就用看書和習字來打發。

  他正在看的書從《賈子》換成了《史記》。這套《史記》是他從小許國子那裡借來的。前兩天,小許國子在家做壽,因為大家是近門的街坊,所以也給他送了張請柬。許家在高門雲集的京城裡沒什麼人知聞,不能承襲的開國子封爵在無數顯貴中更是小得不值一提,因此壽宴上基本上都是許家的親戚朋友。送商成一張請柬本來就是個走過場的禮數,壓根就沒想到他能去賀壽,結果他偏偏就跑去湊熱鬧。他的到來讓小許家上下措手不及。兩個許國子剛剛送走替谷實前來賀喜的鄱陽侯次子,正陪著一堂的親朋好友說話,聽說他已經進了大門,告罪的話都顧不上說一句便匆匆忙忙出來迎接。堂上還有不少人是兩個許國子在平原將軍衙門的同僚,聽說新任的右諮議參軍到賀,忽啦啦全都迎了出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二十號人簇擁在中門等候,把其他賓客都嚇了一跳。憑這般光景,他哪裡還能坐等著開席?只好丟下禮物喝杯水,順手「借」了小許國子書房裡的《史記》一套,還有幾匣《孫子》或者《尉繚子》之類的軍事書,便喜氣洋洋地回來了。

  是的,他已經不打算把這些書再還回去。不過他沒有這樣和人家說,而是告訴小許國子,「看完就還你」。至於一百多卷《史記》什麼時候才能看完,他當然不會說,小許國子自然也不敢問。

  有了這二三十匣前朝上元年間刻印的《史記》,書房裡看起來稍微有點起色。可書還是太少了,一套《史記》放進一個大書架都不夠,其他三個書架還是空蕩蕩的。他在想,是不是應該抽個空去幾家書肆轉轉,看能不能撞見什麼好東西,或者乾脆出點錢,讓書肆幫自己抄寫一些書籍回來。

  他看《史記》,主要是看列傳和書。他一般都把它們當作人物傳記和故事書來讀,一般不大去思考。偶爾也會翻翻那幾本拿回來的軍事書。這幾本兵書言簡意賅,讀起來倒是朗朗上口,可每個字每句話都要反覆地琢磨出原本含義,也是對他的一種折磨。唉,這些古代軍事家們說話就非得那麼隱晦深奧嗎?比如他現在拿在手裡的一卷《尉繚子》,上面寫的「故兵者凶器也,爭者逆德也,將者死官也。」第一句直白第三句晦氣,倒是第二句有點發人深思的意思,可他又不認同書上的看法。他覺得,戰爭確實會給參與戰爭的各方都帶來人員和物質上的損壞,這一點毫無爭議,但戰爭和道德有聯繫,他覺得是扯淡。他與突竭茨在燕山幾番惡鬥,如果誰敢說他主張對突竭茨用兵是「逆德」,是違悖道德的做法,他就豁出這百十多斤不要了,非教那傢伙把說出來的話吞回去不可!

  他忽然沒有了讀書的心情。

  他坐在座椅裡,手裡卷巴著書,嘴角掛著嘲諷的冷笑,凝望著桌案出神。他的情緒忽然變得異常煩躁。「爭者逆德」,這四個字讓他胸口象壓著塊石頭一般沉重。唉,不管是什麼時候,總有那麼一些人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搞得非常複雜,把一些司空見慣的道理上升到哲學的高度,把本來應該是理直氣壯的道理和行動,生生地套上所謂的道德的枷鎖!

  爭者逆德?按這個道理推理下來,那他在燕山反覆向突竭茨動手,就是違反道德的舉動,他就是不義,就是不仁,甚至可以說,他是在犯下反人類罪行?是不是將來的歷史書上,都會濃墨重彩地記錄下他的倒行逆施與窮兵黷武?扯他娘的淡!

  他再也坐不下去。他一把扯下眼罩站起來,激動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爭者逆德?那不爭了,算是他娘的什麼德?他的妻子、他還沒出生的孩子、柱子叔、山娃子、山娃子媳婦還有那幾個娃娃……那麼多熟悉的親人和面孔,他們,他們算什麼?還有,他臉上的傷疤算,他全身上下幾十處在戰爭中留下的刀傷槍傷箭傷,算什麼?這算他娘的什麼德?

  他越走越快,胸膛裡充滿了憤懣與怒火,幾乎不能呼吸。他的臉已經脹得通紅,兩隻眼睛就像餓狼一樣充滿了凶殘暴戾。

  他猛地在桌案前站住,抓起筆墨,在書本的空白處飛快地記下一段話:

  「什麼是戰爭?戰爭是政治與外交鬥爭的最後形態,是兩者的最高級表現形式。它是人類歷史發展的階段性的必然結果,是新舊秩序的必然碰撞。它無法迴避,不可避免!它是大國崛起的唯一道路,是一個國家與一個民族由富向強轉變的必然的外在表現!它是和平的基石,它是和平的保障,但是!一一它首先是通向和平的唯一階梯!」

  寫完這些,他還是覺得呼吸很不順暢,胸膛裡氣血翻騰眼前金星互迸,隨手又扯出一張大紙,扔掉手裡的筆換上一支大號狼毫,飽飽地蘸滿墨汁,在紙上書下四個大字:

  「爭者國器」!

  寫完還是覺得意猶未盡,特別是「器」字構體嚴謹正正方方,凝結了半天的情緒無從發揮,胸膛裡還是鬱結著一股怨怒悶得發慌,順手就在紙上再添幾筆:

  「兵者國事廟堂決策將軍決戰」!

  三列草書一氣呵成,龍馳蟒行勢不可遏;尤其是最後一個「戰」字的右戈,落葉披紛若斷實續,張牙舞爪猶如豹奔虎騰,寒冽之息勁穿紙背,肅殺之氣破紙而出!

  他把筆一丟,看都沒再看一眼,就又在屋子裡兜起圈。

  他還是很難受……

  李奉在書房外說了句什麼。

  他很不耐煩地罵了一句,門外就沒了聲息。真他娘地見鬼了,這兩三天裡怎麼天天都是李奉在值勤?段四和高強呢,他們都死了?

  又過了一會,有人在外面篤篤地敲了兩下門。

  他一肚皮的氣正好沒地方撒,隨手便敞開門,瞪起眼珠子就準備把李奉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你是不是活膩了……」

  門口站著的是王義。李奉壓根就沒上台階,離著七八步正打算看熱鬧。

  王義大約已經聽說了商成正在氣頭上的事,見商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擋在門口,先退了半步,作出一付驚惶模樣哀嚎一聲:「大將軍手下留情啊!一一職下王義,負罪前來請見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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