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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第452章
第十一章(25) 梁風(一)

  商成和王義離開縣伯府時,已經是申末酉初時牌。時辰還早,又不是什麼緊要事,商成他們倆也沒著急趕路,就松著韁繩讓馬沿街向西慢行。

  這裡是內西城,崇一坊又在崇德壽祿義各坊裡居中偏北,周圍遠近十幾個坊住的不是高官顯要就是世勳貴冑,因此街衢整飭得極是寬綽。因為各處內外衙門早已響過退鼓,街面上幾乎看不到幾個穿青著緋的官吏,往回來去的不是烏襖家僕就是褐袍僕婦,個個都是緣著街邊牆垣腳步匆忙。偶然也能看見一二輛馬車,拉車的轅馬蹄子踩著鋪道石板嗒嗒脆響,在有節奏的叮叮鸞鈴聲中,引著車緩搖慢晃地迎面而過。

  走了一段路,王義忽然說:「這崇一坊我去年還來過一回。去年五月老魯親王仙去,我過來弔祭。記得那時這裡可不是這樣。當時是夏天,我和濟南王才走到居德坊就聞到一股鋪天蓋地的霉餿氣,還夾著一陣說不出來的騷臭味,七王當時就在馬車裡吐得昏天黑地。近了才看見,這一片……」他在馬背上轉著身左右張望了半天也沒尋到想找的物事,就囫圇說道,「……好像就是這一片。這一片的道邊有個幾畝方圓的死水塘,水塘邊重重疊疊地壘起三四人高的垃圾,就像在圍著水塘築堤壩一般。」他忽然把鞭子一指說道,「就是那裡!我說的水塘就在那裡!」

  商成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也沒看見什麼臭水潭死水塘,就望見三四箭地之外的街南邊似乎是有塊空地,十幾號人甩了襖子敞著裌衣內衫,挽起袖子正圍著兩輛馬車下泥磚;人和馬都累得渾身熱漢淋漓,地上也堆起了兩堆不大的磚山。再過去一二十步是一堵起了大半截的高牆,兩個工匠分別站在牆內外的半人高的木架上,一個人把一手拎著磚鏟一手舉著泥磚,比照著高低上下仔細地把一塊塊泥磚擺正放平,每砌上一塊,就從牆面上拿起托板,用泥漿仔細地填補磚縫裂隙。

  這個場面他非常熟悉。他剛到霍家堡時就是靠打零活做小工謀生,說到背石頭搬泥磚,他可是一把頂呱呱的好手。

  「他們圍起來的就是那塊水塘。」王義很肯定地說。轉頭看了看剛剛走過的那家人的大門,回頭笑道,「是彭渠家的。」

  商成都沒聽說過這個人,便隨口問了一句:「彭渠是誰?」

  「大理寺的斷獄少卿。」王義說,「你在京城裡呆久了就能知道,這是挺沒意思的一個人。」

  「怎麼個說法?」

  「聽說過早前的戶部左尚田望?」

  商成點點頭。鼎鼎大名的田望田東籬他當然知道。他還知道這個人是最早牽扯進劉伶台案的朝廷大員,而且一落馬就再也沒有東山再起。有人說他是涉案太深不敢再出頭露面被人當作箭垛,也有人說他是心灰意懶不想再進仕途,兩種說法都有說得過去的道理,完全令人莫衷一是難辨真假。

  王義見他知道田望這個人,就繼續說道:「彭渠是田望的同窗好友一一據說兩個人還是至交,當年也是跟田望跟得最緊的人。結果東元九年田望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迫請辭,他立刻頭被了當時的副相彭梓。一一他和彭梓是叔伯兄弟。」

  商成根本不瞭解這些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他也不感興趣。但王義說話他也不好打斷,隨口就附和了一句問道:「這位副相彭梓又是誰?」

  「張樸中進士時的座師。」

  這麼一說,商成就明白了,彭梓也是南進派的中堅人物。這就是說,彭渠是從北進派跳到南進派的,是個投降派式的人物。確切地說,這是個識時務的「俊傑」。

  「東元十年的秋天,彭梓家人在家鄉議佃時失手打傷了一個莊戶,消息傳回上京,他在朝堂上被人群起彈劾,最後無奈去職返鄉,彭渠就又回頭跟了董銓。」

  商成當然認識副相董銓。前些天他去找張樸扯淡「鬧事」,還在公廨裡見過這位北進派的領袖。但他和董銓以及北進派都是公務往來,沒有一星半點的私人交道,所以在公廨裡見面也就是點個頭互相問個好,連話都沒多說一句。可他不明白,北進派就那麼缺乏人手,至於把彭渠這棵牆頭草再接收回去嗎?

  王義一哂,回頭再看了一眼彭家的大院門,笑呵呵地說:「彭渠和董銓是兒女親家。董家的嫡長子娶的是彭家的嫡長女。」

  商成在馬背上半轉過身,上下打量了王義一番,笑罵道:「有屁就放。你想說彭渠的不是就直說彭渠不好。你一口一個嫡長子,一口一個嫡長女,是在指著和尚罵禿驢嗎?」

  王義哈哈一笑,旋即收斂起笑容正色說道:「我就是想說這個。子達,你現在身份不同,地位也不同,娶妻是大事,你可要認真仔細對待。要是娶一個庶出的女兒回家,朝廷上怕是會有人拿這事說話的。」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就算是鄱陽侯谷家的庶出女兒也不成!」

  商成斜睨他一眼,說:「我娶誰不娶誰是我自己的事,別人管不上……」

  王義看商成似乎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低了聲音說:「話不能這樣講!朝廷有制度。你真要是娶了谷家的那個庶出女兒,肯定落不下好!就是鄱陽侯谷實,他也逃不掉御史的彈劾!」他看商成坐在馬背上還是一付無動於衷的不經心模樣,口氣頓時變得有點嚴厲,警告道:「你可真的是要當心,別讓人抓住痛腳!一一谷實也是的,枉長那麼大的歲數,米都吃到鼻子裡去了,居然玩這種害人害己的把戲!」從他先祖王箸那一代人算下來,他與谷實是同輩,平時私下見面也是喊世兄,所以就對谷實毫不客氣地指名道姓。

  「小點聲!」商成連忙勸他。他踢了下馬,讓兩匹馬靠近一些,笑著小聲說,「你激動什麼?你知道這事違制悖禮,難道谷實就不知道?他明明知道這事,卻偏偏要這樣做,你說,他是為了什麼?」看王義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乾脆就把話給他說明,免得他懵懵懂懂地到處瞎說。「剛才在房我們不是說過麼?谷實不能做統帥是有原因的一一他要避嫌。就因為這,他平時做事就非常謹慎。可為什麼他偏偏想起來要把一個庶出女兒嫁給我?是他突然不記得朝廷有制度了?這顯然不可能。這老狐狸是兩手打算。有人阻撓,朝廷不許,最後嫁不成,這無所謂,頂多就是挨個不著痛癢的申飭而已;他正好沒事都要找這種小過錯小瑕疵來扛著,如此正中其下懷。要是嫁成了,那就發達了,一個庶出閨女換個上柱國的女婿,天下間哪裡還有更美氣的事情?怕是谷實睡著了也得笑醒。」

  王義張著嘴聽他一路地譬說下來,半晌才囁嚅著追問一句:「那,那……可是你這畢竟是違制,是不拿國家律法當回事,你就不怕御史的彈劾?」

  商成搖頭笑道:「我是軍中將領,還是個高級將領,怕個屁的御史彈劾。你信不信,就是御史的彈劾文多得能把宰相公廨淹了,我也不會有事。誰敢拿這事朝我伸手,不用我吭聲,那幫彈劾我的御史就能讓那傢伙滾蛋。讓一個武將寫伏狀受處分扣俸祿算什麼本事?只有掀翻一兩個宰相副相,方能凸顯我輩的傲骨與風采!何況這彈劾還是一彈一個准。管他是誰,一條『一介文官卻插手軍務其居心何在』的罪名落下來,天王老子都保他不住。幾句話一張紙,彈指間就能教他灰飛煙滅……」

  他眉飛色舞唧哩哇啦地一通亂扯,王義卻是聽得瞠目結舌,擰著眉頭只是苦苦地思索。前頭都望見連接內外城的太良門了,他才算是醒過神,搖頭咂舌便是一連聲的感慨歎息:「可惜了可惜了!可惜我不能早十年與你結識,不然又豈能是如今的格局成就?一一你真該去做文官。」

  商成一本正經地指了下自己的臉,說:「就這張臉,能做文官?」他說的是實情。大趙在這方面有規定,不管是參加科考還是進衙門做事,都有一條「體貌中人」以上的基本要求。就他現在的不討喜模樣,這輩子是別想有出將入相的風光了。

  王義一笑。雖然他知道商成不在乎拿自己的相貌開玩笑,但他卻不能這樣做。

  出了城門,他拿鞭子指了條不起眼的小巷,就說:「這邊走。一一前一晚,我和那兩位長輩見面時,他們就對你稱讚有加。」他提了下韁繩,讓馬匹緩了緩,讓過一群嗚嗚哇哇叫嚷著跑過巷子的小娃娃,接著說道,「他們誇獎你的話我就不和你說了,估計你也能猜出個七八分……」商成比他錯了一個馬頭,笑著說:「你說,我不怕。我從來就不怕別人誇我一一越是誇得天花亂墜越好!」王義卻沒笑,繼續說自己的:「他們就是有個疑問。他們說,你商燕山也是個敢搏命的狠厲人物,這回吃了蕭堅和嚴固這麼大的一個虧,怎麼就不說給他們來個禮尚往來?」

  商成沉默了一下,問道:「……這是他們讓你問的?」

  王義嚴肅地點了點頭。他給兩位叔叔伯伯解釋過,可兩位老將軍覺得不大合情理,特別是不合商成的性格。商成一連兩次都差點把張樸逼到牆角;在燕山時更是連嘴巴都不動便把南進派的干將葉巡逼得跳牆,顯見得絕對不是一個吃了虧朝肚裡咽的良善人。可眼看著這回蕭堅嚴固已經把他得罪到死地,他偏偏就不吭不響地默認了;這實在是教人想不通。

  商成低垂下眼瞼,慢慢地說道:「我是蕭老將軍在莫干時臨陣提拔起來的,蕭老將軍對我栽培信重的恩義,我要報答他。而且這一回的事,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嚴固在背後攛掇。」

  王義張了下嘴,卻什麼也沒說。

  「……蕭老將軍用兵沉穩重勢,做人也是中平正和,他要是想調我離開燕山,不可能像這樣暗謀陰劃。不管我同意還是不同意,他都會先和我溝通,取得我的諒解和支持之後,再向兵部提出建議。可這次我被調離燕山的事卻是突然而至。這邊派人通知我回京養病,那邊諸序已經去燕山赴任,兩下裡交錯,看似是想讓我措手不及,可這人就沒想一想,要是我不同意回京,或者乾脆賴在燕州城裡不走,諸序到了燕山卻不能上任,或者上任了指使不動別人,朝廷的臉面朝哪裡放?像這般看似嚴謹周詳卻滿地都是窟窿眼的謀劃,還有這種沒頭沒尾的拙劣手段,除了嚴百勝能用敢使之外,其餘還能有誰?我看啊,蕭老將軍也就是附和嚴固而已。你那兩位長輩,也是一般的心思一一既看不上嚴固又想吃白食,所以就保持沉默不反對。」

  這話說得很重,王義也不好搭腔。但商成話裡的意思他聽得明明白白:商成不追究這回事情的原因,是因為要報答蕭堅;但這事之後兩個人的恩怨已經勾銷,再發生這種事,商燕山就要不客氣了。他相信商成說得出就一點做得到。因為嚴固肯定不是商成的對手;嚴固差得太遠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馬背上。

  商成抿著嘴唇,望著面前幽深寂靜的小巷子。小巷子的兩邊高一幢矮一幢的都是住家。大都是瓦房,但也有毛捨,也有的是兩層三層的木扳子樓,間或也能看見還沒人高的年久失修老屋。和燕州那種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是獨門小院的市景不同,這裡的住家戶幾乎沒有看見有院子的一一也許辟在後面也不一定。巷道也不是內城大坊裡的那種用青石板鋪出來的寬敞大道,埋在地裡的都是一截一截的碎板殘磚。好在地面上還算乾淨,基本看不到什麼骯髒醃雜的垃圾;空氣裡也沒有什麼怪異的氣味。這大概都是老知府陶啟的功績。不然的話,眼前這條巷子,還有在內城的那個死水塘,肯定還像他前年冬初進京時看見的那樣,除了幾個大坊市和幾條大街,其他地方垃圾隨處可見,小巷基本裡不能過人,到處又臭又爛髒亂不堪。

  再走出一段,商成忍不住抱怨起來:「還沒到啊?光為這吃頓飯,馬都被我跑瘦了!」

  「馬上就到!過了這條巷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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