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人生自是有情痴
“爹還沒有睡?”沉醉看著燈火通明的東院,忍不住皺眉。
“沒有,”曹管家無奈地搖搖頭,“自從京軍出征後,王爺就沒好好休息過。”
沉醉等了一個時辰,看見幾個人陸續從陸珣房裡出來後,才快步走了過去。
“爹。”看見陸珣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地圖,沉醉輕輕叩了下門框。
“進來吧。”抬頭看見沉醉,他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戰事不樂觀嗎?”沉醉看著地圖上勾畫的紅圈,擔憂地問。
“嗯,”陸珣嘆了口氣,“剛來的消息,中軍有部分主力被困甘泉河北岸,無法突圍。”
中軍?沉醉臉色一變,那不是楊恪直轄的麼?
“被困的是些什麼人?”
“參將程三領的八千先鋒,這個人雖然性格暴躁,但打起仗來卻是絲毫不含糊的,不料也被困住了。”
“又是迷陣?”沉醉看著陸珣凝重的面色。
“嗯,”陸珣看住她,“據說,楊恪的兒子也在這八千人中。”
無憂?
沉醉一驚,無憂雖然聰明機靈,身手也不錯,但楊恪這次帶他去只是歷練,絕不可能讓他進先鋒的,除非是他自己混進去——想到楊無憂那個性子,她心裡一沉,這個消息怕是真的。
那他呢——不由地想起十年前桃樹下那個哀絕孤獨的背影,他此刻是怎佯的心情?他的生命裡,只剩這個兒子了。
陸珣看著沉醉恍惚地往門外踱去,叫住她:“你要去哪?”
沉醉身形一頓,轉過身臉上竟像是夢中驚醒的表情,她望著父親,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啊,她這是要去哪?
“醉兒,你要知道,他只有這個兒子,我亦只有你這個女兒。”陸珣看著她,聲音第一次那麼嚴厲。
沉醉聞言微微一顫,方才,方才她真的是恨不得馬上飛到他身邊。
“縱然你師父已經提醒過我你對楊恪的心意,但我不能,醉兒,上次你為他飲毒,我已經擔驚受怕過一次,”陸珣口氣軟下來,“這樣的感覺我不想再受一次,希望你能理解為父的私心。”
沉醉看著彷彿頃刻老了許多的父親,鼻子一酸,呢喃道:“對不起,爹。我不該讓你擔心。”
凌晨。
狂風驟起。
六王府圍墻上坐著一個單薄的人影,深藍的晨光圈住的是一張一夜未眠的蒼白容顏。
對不起,爹。
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東方出現魚肚白,天色漸漸透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東邊的院子,沉醉猛地轉身跳下墻,沿著長街狂奔而去。
早春的冷風撲面,跑得太快,臉上便刀割般的疼。可是只有這樣,哭聲才會被風嘯一點點吞噬掉。
原諒我,爹。
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要怎樣才不會對一個人念念不忘?
我只是想,想去問那一個人,能不能也給我幸福。
“王爺,碧雲丫頭說郡主不見了,早上去伺候她洗漱,床是涼的。”曹管家急匆匆地跑進陸珣房間,邊說邊抹汗。
“知道了。”陸珣低聲應道,依然坐在那沒什麼表情,手邊桌上擱著一張紙。
曹管家疑惑地走過去看,上面是娟秀的字跡:爹,我走了。這個世上,縱使別人不懂我,你和娘一定懂。
他一怔,還是忍不住開口:“要追嗎,王爺?”
“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
屋子裡又恢復寂靜,陸珣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帶著無奈,帶著了然,帶著苦澀。
如果當初他也這樣地奮不顧身,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我叫沉醉,你多大了,怎麼稱呼?”沉醉湊著火爐,搓著手問店小二。
“十三,我是大年初一出生的,爹娘就給我起名叫初一。”年輕稚嫩的臉上是一個大大的笑容,一對可愛的小虎牙也露了出來。
“雖然簡單,聽起來還很特別呢,”沉醉也跟著笑,接過他遞來的熱茶,“以後我要有孩子,也這麼起名,沒準還能跟你重名。”
初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有些紅,從來沒見過這麼豪爽的姑娘家,把生孩子掛嘴邊上,可是,卻叫人看著她就覺得很親。
“初一,”沉醉正色道,“你知道這兒離寧遠城西北大營有多遠?”
“你要一個人去寧遠?”初一瞪大了眼,“雖然這裡離寧遠最近,但騎馬過去最快也要一天,那也得趕上好天氣,但這幾天正是大雪天呢。而且我們這家客棧,是到寧遠之前最後一家了,你一個姑娘家要去,太勉強了!”
“明白了,謝謝你。你們這能換馬嗎?”沉醉一笑,彷彿絲毫沒有被他的話影響。
雖然南昭定都西部,但從京城過來,也連續奔波了兩天一夜,買的馬再好也受不住。
“馬是能換,但是……”初一擔心地看她,“你非去不可嗎?”
沉醉不說話,堅定地點了下頭,仰頭喝掉杯中的茶。
初一看著她火光裡倔強的側臉,那種義無反顧地神情,一時竟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是我畫的去寧遠的地圖,我跟爹去了好幾次,又找了好幾個這邊的老人確認了一下,絕對沒錯的。”
“謝謝你,初一。”沉醉接過地圖,小心疊好收在包袱裡。
她從手上脫下一隻玉鐲,抓起初一的手放在他手心:“這給你留著,就當是紀念。”
“這怎麼行?”初一掙扎著要還她。
“我送給自己弟弟東西,也不行麼?”沉醉佯怒。
初一一怔,默默地收起來,眼眶紅紅的。
“你等等!”他叫住沉醉,拔腿跑進客棧,過了一會奔了出來,手上拿了個棕色的東西。
“這個薄皮囊給你,我娘給我做的,冬天灌了熱水格外暖和,我剛添了滾水,你揣在懷裡,能暖一陣子的。”
“好。”沉醉點點頭,把薄皮囊放在懷裡,胸口頓時一陣滾燙,異常舒坦。
一揚鞭,馬已衝出去好遠,沉醉回頭看著雪地裡初一越來越小的身影,心口越發火熱起來。
好大的雪。
臨近黃昏的時候,雪又下了起來。邊關的雪花要比京城大上許多,絕對的鵝毛大雪,可此時沉醉完全沒有心情欣賞景致,看著漸暗的天色,心情越發焦急,手上的馬鞭也一次次甩得更用力。
突然身下的馬匹劇烈一抖,猛地側傾,沉醉整個人都被拋到半空中,幸虧是有輕功底子,加上積雪的承托,才沒有摔傷。
沉醉站起來,伸手探向腳下的雪,底下是一片光滑,原來是河流冰面。看著倒在地上哀嘶的馬,她心裡一沉,馬是摔折腿站不起來了,更別說跑。看來只能靠自己了,對了下地圖,幸好已走了大半路程,她拾起包袱,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裡蹣跚前行。
走了多久了?
這茫茫一片,似乎怎麼都看不到頭。
懷裡的皮囊早已失溫,全身的衣服都和空氣一樣冰冷。頭髮、眉毛上早就結了冰,變得沉重起來。
原來,冷到極致,是沒有知覺的。
沉醉的身體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只是機械地一步步往前挪。
然而卻是一步比一步小,每個動作都似乎耗盡她全身的力氣。
寧遠,到底在哪裡?
楊恪,你在哪裡?
三天兩夜,她馬不停蹄,夜不能寐,終於到了這裡,只差一點,就能見到他。
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楊恪,楊恪。
邁出每一步,都在心裡念一遍他的名字,只有這兩個字,才有力量支撐她走下去。
為了這兩個字,她從江南一路走到了西北。
地平線上,隱隱有幾個黑影,越來越近。
她想呼喊,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視線也開始模糊起來,只聽見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那一刻,她居然在風中聞到桃花香,撲鼻的香氣,漫天而來,還有花瓣撲在臉上,沉醉閉上眼,輕輕地笑了。
“醉兒!”
有人在她耳邊叫她,聲音焦灼。
她是在做夢麼?居然有桃花,還聽到他的聲音?
“好累、好累……”呢喃著,她真的就想這麼睡過去。
“不要睡!醒一醒!”還是他的聲音。
好吧,那就看一眼好了,看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
好痛苦,彷彿用盡一輩子的力氣,才能睜開眼。
“真的是你啊……”滿足的嘆息溢出口,聲音漸漸弱下去:“好辛苦……真怕見不到你呢,剛剛我在想……只要能讓我活著見到你,你不能娶我也沒關係……只要能讓我待在你身邊,只要能讓我看見你……就好了……”
“醉兒!”
楊恪抱住昏迷的她狂吼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當初要失去絮兒時那種恐懼又出現了?懷裡的她整個凍成了冰人,寒意隔著層層衣服都滲進他體內,冷得他的心都驟然痛起來。
都是他的錯——咬牙將她小小的身子圍進他懷裡,用貂皮大氅裹了個嚴實,他策馬向營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