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縱使相逢應不識(一)
十年後
霧越來越濃,這片竹林似乎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到底怎麼辦?沉醉邊琢磨,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冰冷的觸感讓她皺了皺眉,忽然她咻地站起身,隨後以手中的劍在石頭上劃了個印記。
如果竹子容易混淆,這石頭總不會吧。
左十七,右九。
她數完步子,停下來。
還是不對。試了幾次都繞回原地。
怎麼參照著石頭還是不行?沉醉納悶地盯住石頭,終於發現了點異樣,一絲狡黠的笑掛上嘴角。
撕下一條裙邊矇住雙眼,她算著步子繼續走。
“八——”撞上一個人。
“師父。”沉醉取下布條,歪著腦袋看著面前的人,得意地笑。
“總算是開竅了,”蕭沐淡淡一笑,“若是按常理,你早就走出迷陣了,之前你參照竹子,你劃一株,我便也劃,你便分不清,後來的石頭,我也是一直在更換它的位置,稍微一變,生門就變死門,景門則成杜門,若不是我一時不察讓石頭底部粘了點浮泥,你能不能破陣還難說。你要記住,有時候人不是被陣困住了,而是給自己困住了。”
“師父教訓的是。”沉醉畢恭畢敬地作揖。
“今日你既以破陣,就算是出師了。該教你的,我都教了。你甚至比我當初還少花了兩年,不過終究是有些急進,回頭還得自己好生琢磨。你要走,隨時都行。反正你包袱昨晚都打好了。”蕭沐瞥了她一眼,語氣裡帶著戲謔。
“嘿嘿。”沉醉微窘,乾笑幾聲,“我陪你一晚,明天走。”
沉醉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敲蕭沐的門,聽到他應聲,便推門而進。
依然是一身青衣,左手端茶,右手拈棋。
十年如一日。
看慣了的背影,似乎今天覺得格外寂寞。
沉醉有幾次曾看見他在桌上放兩個杯,給對面那個也斟上茶,然後愣上好久。
跟了他十二年,每年都換一個地方待一年,有時候沉醉覺得,他是在尋找什麼,又是在等待什麼。
忽然鼻酸,眼睛熱熱的。彷彿跟他才是親人,比與自己的親身父母相處的時間都長。
“怎麼了?”蕭沐見她好久不出聲,抬頭問道。
“我捨不得你。雖然我一定得走。”沉醉紅著眼,有些難受。
蕭沐笑起來:“你這丫頭,總是要回去的,你若是再跟著我,你爹是沒那個耐性了。以後我去京城便去看你。這裡有幾本兵書你帶著,我知道你偷偷看過,定是一知半解的,我替你作了注解,以後看起來就容易多了。”
“師父——”沉醉心裡又是窘迫又是感激,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蕭沐看著她,表情忽然嚴肅:“我看著你長大,你心裡想什麼我總是知道的,但你切記凡事別太衝動,你若執迷於他,怕是要吃點苦頭的,希望你能比你娘幸運,師妹她——”擺擺手,他輕嘆一聲,“你走吧,自己保重。”
沉醉此刻心中覺得萬般滋味交錯,只能沉默地點點頭,跪下長長磕了一個頭,轉身飛奔出去。
身下的馬兒急速飛奔,周圍的景致跟著連連後退,沉醉的耳裡只有風聲,馬蹄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全身的血液在沸騰著,心底像有什麼要破繭而出。
以為藏得很好的心緒,因為師父的一席話,似洪泄般鋪天蓋地,一發不可收拾。
十載寒暑,多少晝夜,挑燈夜讀時會想起那個人的笑容,連空氣裡似乎都聞到桃花香,清晨舞劍的時候會揣想再遇時的情景,她該怎麼跟他開口說第一句話。
你可知道,我已等了太久。
楊恪。
樂安。
沉醉看著牌坊上小鎮的名字,心情愉悅。
奔波了數日,終於是到了京郊了。幸虧師父今年沒帶她搬去海角天涯什麼偏遠地方,要不她免不了大老遠的折騰。不過天色已晚,看來今天是進不了城了。
沉醉挑了間看著還不錯的客棧,把馬交給店小二,便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吃飯。一份蝦須牛肉,一份油燜筍,一盅雞絲豆腐湯,菜色其實不如她自己的手藝,但畢竟是餓了,吃得很香。大概是近新年了,雖然時候不早,客棧裡人倒是很多。要麼相談甚歡,要么喝成一團。
只除臨窗那桌。
兩個男人坐著,默默喝茶,並不說話。
“哐噹——”瓷器破碎的聲音響起,接著是店小二連連道歉的聲音。
其中一稍微年輕的男人擺擺手,表示沒事。
沉醉微微蹙眉,在小二撞到那桌的時候,她分明看見年長的男人桌底下的手上已經扣住一枚短劍,看見年輕男人遞來的眼色,他才收回劍。
看來也不是尋常的人物。
正遲疑間,忽然對上一道森冷的目光。
是那個年輕的男人。
劍眉星目。原來書上說的就是長成這般。如刀刻般深挺的輪廓,雖然著的是普通衣裳,但一種渾然天成的矜貴氣勢籠罩著他。
單這長相就非池中物。
此時那雙黑眸裡,帶著幾分倨傲,幾分嘲弄,冷冷地睥睨著她。
沉醉是剛自己出來闖蕩,初生牛犢不怕虎,被他的眼神一激,居然也就眼一眨也不眨地回瞪他,還順便端起茶,悠閒地喝一口。
那男人禁不住一愣,似乎沒料到有人居然敢這麼跟他對視,還是個姑娘。
正僵持間年長的男人俯身對他說了句什麼,他臉色一沉,兩人就匆匆離去。走出店門的時候,他忽然轉身,看了沉醉一眼。
沉醉一口湯剛喝到嘴裡,差點沒嗆到,恨恨地衝他做了個鬼臉。
吃完飯沉醉便上樓到房間裡歇息,小二已經準備好浴桶,向來是愛乾淨的人,加上連日奔波,沉醉浸在熱水裡都不想出來。想著明日便可進城,心裡更是萬分歡躍。
“撲——”房間裡燭火突然滅了,接著窗戶一開一關,一個黑影閃了進來,沉醉反應也頗為迅速,燭滅的一剎那已經躍出浴桶,拽了掛在屏風上的外衣裹住身子。剛要出聲脖子上一涼,憑著黑暗中的反光她也知道那是劍刃。
身後是一堵寬厚的男人胸膛,耳邊傳來一道壓低了的醇厚嗓音:“要想留命,就老實點。”
窗外又是一個黑影閃過,過了一會兒,五六個黑影緊跟而上。
腳步聲漸遠,四周又開始沉靜下來。
房間裡靜得只有兩人的心跳聲,幾乎連呼吸聲都沒有。沉醉這才覺得胸口發痛,原來自己一直是屏住呼吸的。
空氣很涼,但她只覺得全身發熱,皮膚似要燒起來一般,身上只裹了單衣,此時濕薄地貼在她身上,難受得緊。而一隻男人的手臂正橫扣著她的腰,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等屈辱?不禁又羞又急,幾乎要哭出來。
房間突然又亮起來,男人收起火摺子,一回頭,兩人都愣在那裡。
“你——”是吃飯時看她的那個男人,沉醉又驚又急。
那人也有十分意外,看著沉醉一身狼狽,眼中含淚,一張俏臉因為羞急漲得通紅,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只是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
“事出突然,多有得罪——”冷淡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
“不管你是誰,立刻給我滾出去!”沉醉怒道。
那人淡淡一叩首,正欲轉身,突然臉一白,一口鮮血從嘴裡噴出。
沉醉大驚,剛上前就見他身子一軟,倒在地上。沉醉這才發現他背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觸目驚心,而她自己身上披的黑衣上也是斑斑血跡。
真是倒霉到家!
沉醉氣惱地跺跺腳,還是將他扶上床,替他處理傷口。師父的醫術,奇門遁甲之學都是獨步天下,但她不愛跟師父學醫就怕碰上這些血淋淋的麻煩事,沒想到一出門就碰上了,幸好平日裡多少耳濡目染,包袱裡又備著各種師父親制的藥。
就這樣,為了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京城在望,行程卻被耽擱了下來。就衝著那晚的情景和那人的傷勢,沉醉就明白在不清楚狀況前此事是萬萬不能聲張的,於是她只好每日守在房間裡,像個苦命丫頭。
這日沉醉悠悠醒來,只覺得一道目光鎖住自己,她嚇一跳,然後怪道:“你終於醒啦?怎麼不叫我?”
那人淡淡地看她:“我在想,你跟一個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怎麼能睡得這麼安穩香甜。”
沉醉嗤笑一聲:“我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在這裡,我便沒法再開一間房,你把我床占了,這麼冷個天,難道你讓我沒席沒被的打地鋪?再說了,你都昏迷成那樣了,能對我做什麼?”
“可我現在醒了。”
“呃?”沉醉還沒反應過來,一個炙熱的吻已落在她脣上。
她愣了半晌,一個巴掌揮到他臉上,眼淚已經掉下來。
這麼多天為了照顧他躲躲藏藏,費盡心思,連個覺也睡不安穩,反而被如此輕薄。可是心裡更難過的是,從來就不曾設想這樣被人吻去,對象根本不是在心中預想了千萬遍的那個他。這種感覺,就好像小時候很用心很用心地栽了一棵桔子樹,認真地澆水,修枝,每日都不忘細細地察看,結果卻發現剛長出桔子就全被人偷摘掉了一樣。
那人看見她掉淚,不由一怔。旋即苦笑:“為了我的吻而傷心哭泣的女人,你算第一個。我道歉。”
伸手抹掉她的淚,他說:“徹。”
“什麼?”沉醉抬起頭。
“我的名字。”
沉醉撇撇嘴:“我要知道你名字幹什麼,又不指望你報答。”
“記住我的名字。你的呢?”下顎忽然被他抬起,沉醉被逼著直視他的眼睛,仍然是倨傲的神情,眼底卻有一種灼熱的東西。
沉醉扭過頭,“我不想說,也沒打算再見你。如果你已經有力氣跟我廢話的話,不如早點走人,讓我好上路,給你準備了套乾淨衣服,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換上我們就可以說再見,不送。”
“不告訴我你名字也無妨,”他換上衣服,俊美的臉上露出一個邪邪的笑容,“我遲早會知道的。欠你的,來日一定報答。”
“丫頭,後會有期。”人走遠,放肆的笑聲卻傳來。
什麼人——沉醉瞪著窗口,恨恨地捶了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