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暮冰雪惹寒宵
身體終於是痊愈了,幸好有習武的底子,好的很快,養了十日而已。可也是十日未見你,不知你可有擔心過我?可有在某個時候,想起我?我想見你,非常。卻不知道怎樣才有機會見到你。
停住筆,待墨跡乾了以後,沉醉翻了一下手中精緻的絹紙小本,最前面的幾葉,夾著那隻桃葉蝴蝶。昔時光鮮的嫩綠已經不在,是褐黃的顏色,卻保存的完好無損。
她嘆了口氣,將那片黑色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夾進剛剛寫過字的紙頁後面。
她擁有他的部分,竟是這麼的少。
“郡主,王爺叫你過去。”剛把本子收好,碧雲蹦蹦跳跳地來到她身旁。
“爹,什麼事?”沉醉走進正廳。
陸珣指了指堆在桌上的一些東西;“寧遠侯府上送來的禮品,貴重東西不少,楊恪算是個大方識禮的,不過就算價值連城,也抵不上我寶貝女兒的一根指頭。”
沉醉抬眼看了一下,東北的上好雪貂披肩,南海的珊瑚盆景,五彩翡翠梳妝盒……當真是琳琅滿目,不過想也不是他楊侯爺親自挑的,定是差了下人操辦。
“爹,你叫我不只是讓我看這些謝禮吧?”她有些忐忑地開口。
陸珣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盯住她,眼裡帶著探詢:“為父想知道,你怎麼會跑去救楊恪?”
果然是問這個。
沉醉微微一笑,便將自己在後院梅林發現的事情告訴他。
“後來我在宴席上識出那個人的聲音時,已經來不及了,雖然冒險,但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爹爹想必早就想到是劉琛的陰謀了吧?”她把話題轉到劉琛身上,試圖轉移陸珣的注意力。
“哼,”陸珣冷冷一嗤,“這老東西是活得不耐煩了。”
“那女兒就先告退了。”沉醉怕他再追問什麼,急著離開。
“醉兒,”陸珣叫住她,本欲說什麼,看到她微慌的神色,便擺擺手道:“沒事了,走吧。”
折回自己的房間,沉醉只覺得一顆心忽上忽下,陸珣那欲言又止的樣子也讓她心裡更亂,便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兀自發愣。碧雲見她如此,就建議她出去逛逛散散心,於是兩人就打扮了一下出了府。
已是臘月二十七,街上擺滿了年貨和各種新奇玩意,碧雲難得出來,就如放出籠子的鳥兒一樣,這邊看看,那邊挑挑,不時發出一陣歡呼,連沉醉這個本來意興闌珊的主子也慢慢跟著興奮起來。
“小姐,這鳳梨酥比府上大廚做的還好吃,你快嘗嘗!”碧雲嘴裡塞滿一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從人群裡探出了一隻手給她遞吃的。
沉醉肚子也餓了,聞到誘人的香氣,便要伸手去拿。
“行人閃避!”
馬蹄聲伴著幾聲呼喝由遠而近,行人們紛紛讓出一條寬道,沉醉本已閃在一旁,突然背上被推了一下,重心不穩地往前撲了過去,只見一匹黑馬已經奔馳到她身前,眾人皆是一陣驚呼。
沉醉甚至感覺到了馬匹近在咫尺的粗重呼吸,心裡一聲絕望的慘呼,雙眼緊閉等死。
下一刻她便聽到一聲馬嘶,自己落入一個寬廣的懷抱,被帶著打了幾個滾,停了下來。
沒事了嗎?驚魂未定中她緩緩地睜開眼,入目的是堅實的胸膛,正重重地起伏著,很乾淨很好聞的氣息呢,她抬頭,線條剛硬的下顎,抿緊的薄脣,挺鼻,視線落在那雙正凝視她的黑眸上。
——楊恪。
轟——她臉一下炸紅,如雷擊般地從那人懷裡掙開來。
“郡主沒傷到吧。”他跟著站起身,似乎沒看見她的窘態,沉靜地開口。
“沒有!謝謝你——候爺了。”沉醉有些侷促。
“是我不對,馬差點撞倒你。”楊恪朝她淡淡一笑,眼角餘光卻瞥向人群裡某點,眼裡閃過一絲怒氣。
你的馬好像不是第一次差點撞到我了——沉醉心裡想到這句話,一時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抬頭看見楊恪正疑惑地看她,胸口一窒,有些尷尬,看見地上滾了老遠的鳳梨酥,便道:“你把我的晚飯給撞了,怎麼賠我,賠我一頓?”
楊恪看著前一刻還臉紅窘迫的她,此時竟嬌笑地看著自己,眼裡帶著狡黠,頓時一怔,旋即應道:“好。”便囑咐下屬把他的馬牽回去。
沉醉跟著他往前走,走了老遠才想起碧雲,一轉身看見小丫頭朝她作揮手的手勢,還順帶一個鬼臉,不由臉一紅,轉回頭往前走去,腳下步子一急,居然一頭撞在楊恪背上,他轉身看著羞紅臉的她,搖搖頭,繼續向前,肩膀居然有些微微顫抖。
沉醉瞪著他的背影,正懊惱著,不覺已到了京城最大的酒樓唯食軒。
“郡主想吃什麼?”挑了臨窗的位子坐下,楊恪問她,禮貌卻疏離。
她不喜歡他叫他郡主,很生分的感覺。
“我剛到京城,不熟這地方,你點吧。”有些鬱悶。
楊恪覺得她語氣突然有些彆扭,也不好多問,便微微一笑,開始點菜:“你身體剛好,吃點療補的吧,小二,八寶鴨,蝦子大烏參,梅菜扣肉,蝦仁燙乾絲,蟹黃湯包,鳳梨酥。”
淡然而又低沉的聲音,徐徐地念著菜名,在這喧鬧的酒樓裡,沉醉卻覺得耳裡只有他的嗓音,一直盪漾到她心裡去。
他點的,居然都是江南的菜色,看著桌上的菜,沉醉先是一愣,旋即有些黯然,他並不知道她剛從江南來吧,這些菜,怕是她的絮兒愛吃的。幸好,幸好還有一碟鳳梨酥是特地給她的。
“好吃麼?”
“嗯,你點的能不好吃嘛。”話一出口,沉醉就後悔了,怎麼這般地輕佻,抬眼偷看楊恪,他的神情居然有些恍惚。
以前在這裡吃飯,每回他點完菜問絮兒,她常回的也就是這麼一句。雖然常常到這裡來應酬,但像這樣靜靜地兩人吃飯的,已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更別說是帶個女人,楊恪心裡一酸,抬頭觸上沉醉的視線,兩人都是一愣,隨即尷尬地別過眼。
“無論如何,我要感謝郡主的救命之恩。”半晌,楊恪開口,打破僵局,“不過,不知郡主是如何知道我被下毒的?”
“我在後院桃花林裡聽見有人商計,後來在宴席上聽出劉琛旁邊那人的聲音,才聯想起來的。”
“王爺有這麼一位深明大義的女兒,必當自豪。”雖然是稱讚,卻讓沉醉冷到心裡。
“如果是別人,我未必會救。”到底年輕,按捺不住心情。
楊恪一怔,看著她,一時無言以對。本來想撇清的,被她一句話就堵住了。過慣了腥風血雨的日子,在沙場仕途打滾多年,早就習慣了游刃有餘的周旋功夫,到她這裡,居然都不管用了。這個女孩的心事,完全寫在臉上,連說話都是這麼勇敢地毫不掩飾,反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已近三十的年紀,早已明白風花雪月那套,雖然不明白她的心意從何而起,但怎麼看不出她的迷戀?只是,縱然他明白,他也不能,他的心從十年前就已是死水,興不起半絲波瀾,就算京城裡很多名門淑媛曾經向他示好,他也從未放入眼裡,至於眼前這個,也不例外。
“楊某賤命一條,不值得郡主屈救。”依然是淡定的聲音,卻一字一句,如冰雪點滴化在心頭,冷徹心肺,連綿地刺痛。
沉醉眼裡驀然起了一層薄霧,低下頭,她咬牙將淚意逼了回去,扭頭看向窗外。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鵝毛大雪,在深藍的夜色裡,顯得格外凄美。
“看,下雪了呢。”她忽然轉頭看他,臉上是一片純淨的笑容。
楊恪望著她,本來是倔強而受傷的表情,這時又硬生生地換上甜美的笑,他有些不忍,便應道:“嗯,看這雪勢,看來要下很久,積雪一時化不了。”
“可是,總會化的,對吧。”沉醉看著他,語氣無比堅定。
他居然又無言以對。
吃過飯,天色已晚,楊恪便將她送回六王府。
“郡主保重,告辭了。”他禮貌地作揖,打算離開。
“謝謝你請的這頓。那就——再見吧。”沉醉想說些什麼多留他一會,卻不知該說什麼。
再見。真的是希望再見。
楊恪轉身,姿勢利落,大步地走開。走了十幾步遠,瞥見府門前那個背影仍是一動不動,他心一橫,腳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沉醉站在門外,痴痴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恍然不覺漸大的雪花落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