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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南豐十年,六月,南臨的雨季總算過去,都城日日晴空萬裡,風和日麗。

  “稟將軍!今日御醫診脈,稱公主的身子已然大好,朝中幾位老臣表示對將軍與公主的大婚之日不予干預,還請將軍親自擇選良日!”年輕將領跪在地上垂首稟告,說出來的話中氣十足。

  晏卿坐在書桌前正看著什麼,聞言微微蹙了眉頭,沉默不語。

  年輕將領稍稍抬眼,看了晏卿一眼,隨即沉聲道:“六月初八正是這三月來最好的日子,不少大臣紛紛諫言……”

  “三日之後?”晏卿抬頭。

  “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駙馬與公主的大婚之日,同時也是新皇的登基之日,這件事,當然是越早越好……

  年輕將領繼續道:“南臨朝廷秩序已經混亂十多年,還請將軍盡快與公主完婚,替南臨主持大局!”

  晏卿眼底幽暗的芒光閃了閃,沒有答話,轉而問道:“讓你們去找的人呢?”

  年輕將領臉上閃過驚訝,隨即迅速答道:“已經先後排了三隊人馬去翠微峰崖底,因為地勢險峻,且地形複雜,還未能將崖底搜全!另外,分去三國的人馬也沒未發現將軍所形容的女子的蹤跡!”

  晏卿的眼神沉了沉,擺手道:“退下吧。”

  “那將軍與公主的婚期……”年輕將領猶豫道。

  “公主身體還未痊愈,且僅僅三日的準備時間,未免太過倉促,此事稍後再議。”晏卿低聲道。

  年輕將領眉頭一皺,卻不多說什麼,行禮退下。

  晏卿神色一凜,沉聲道:“躲著做什麼?以為我不會發現?”

  屋梁上躥下花白色的身影,準確無誤地落在晏卿書桌前,“嘿嘿”笑道:“嗯嗯,這將軍府不錯,難怪你不想搬到牢籠似地皇宮裡去。”

  晏卿無視他,冷聲道:“你來做什麼?”

  “鬼斧神醫”呵呵一笑,明顯帶著幸災樂禍,“來看看那女娃找到了沒呀,哎呀呀,再不找到,沒被摔死也毒發身亡咯。”

  晏卿抬眼睨著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來找罰的?”

  老神醫乾咳了兩聲,忙肅了肅神色,搖頭道:“不敢不敢。只是那女娃中的毒,我最近有些新發現。”

  晏卿看著他,等著下文。

  “那毒即便是有解藥,恐怕也解不了……”老神醫皺著眉頭道,“藥引是人的心頭血。你也知道,這心頭血嘛,不是那麼好取,要那人內力高深,將精血逼至心頭,再精準地劃開心頭來取出……”

  晏卿的臉色沉了沉,老神醫笑嘻嘻地道:“所以你不用找她啦。反正找到了也未必能拿到解藥,就算從東昭那裡拿到了解藥,也未必能找到內力高深者自願搭上半條性命給她解毒,所以不管怎麼,都是個死。”

  說完,老神醫覺得渾身一冷,抬眼便見到晏卿正冷颼颼地盯著他。

  “我……我的內力肯定不夠啦,你看我連你都打不過……”老神醫往後退了幾步,隨即想起什麼,臉上又掛起笑容,欺近晏卿道,“嘖嘖,要是你倒可以……我看你也為她丟過不少半條命了,不差這次……”

  “這白花花的一片,真是礙眼……”

  晏卿微笑著傾身,一手撫上老神醫的光滑柔亮的鬍鬚,鬼斧神醫瞬間噤聲,僵著笑容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上將鬍鬚抽出來,討好道:“嘿嘿……徒弟、徒弟先走了。師父保重身體,上次中的毒還未清,傷也沒痊愈……”

  眼見鬍鬚離了晏卿的手,他瞬時竄到窗口,一面拍著胸口大鬆一口氣,一面不免再次悲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想當年,初見他時,他才不過十歲的毛頭小子,攔在他門口說跟他打賭,誰輸了誰就認對方做師父。他當時玩心正盛,那麼有趣的毛頭小子還是第一次碰見,就問他賭什麼。

  “賭我是天下間最貧窮之人。”

  那時的晏卿滿面稚嫩,眸子裡確實篤定的精光。他見著他衣衫華麗,一看就是穿金戴銀的貴公子,暗罵他不知民間疾苦,正好自己身上的銀兩喝酒喝得一文不剩,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身無分文。”

  “身上的衣服可以當不少銀子。”

  “偷的,不是我的。”

  “身無分文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身無分文!”

  “我無父無母。”

  “我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水患時船太沉,他們把我扔在了海裡。”

  “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多了去了,不缺你一個。”

  “那之前的記憶都沒有了,因此我沒有名字。”

  “我也沒有名字啊,世人早就將我的名字忘記了。”

  “師父不信我,將我逐出師門。”

  “被逐出師門的弟子多的去了。”

  “廢我武功。”

  “毛頭小子要武功做什麼?”

  十歲的晏卿眼神凝住,微微笑起來,帶著孩子的天真無邪,“無父無母無師父無名字,無金無銀無人信任無力自保……”

  他心虛,嘟囔著“這算什麼窮”。

  晏卿突然從袖間拿出一隻靈雀來,小巧玲瓏,見了陽光興奮地嘰嘰喳喳。他順著它的羽毛,緩緩笑道:“這是陪了我好幾年的靈雀……”

  “不過……”晏卿側首,看著他,仍是帶著無邪的笑,“我還……無情。”

  說著,五指一緊,那靈雀便沒了聲響。

  想到這裡,鬼斧神醫幾乎要捶胸頓足!當初他就不該講什麼江湖道義願賭服輸,不該聽從師命給他恢復武功,直接導致他接下來這十年一直生活在噩夢中呀噩夢中呀……

  “你還不走?”晏卿側首看他,笑。

  他彷彿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小晏卿,渾身一個激靈,趕緊翻身跑了。

  隨著他的離開,晏卿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收斂,眸子裡的墨色愈漸深沉,垂首繼續看桌上的公文,一眼掃到“駙馬秦卿”四字,眸光微微一暗。

  “禽獸是我叫的,我晏傾君的夫君要罵也是我一個人罵!算我好心,給你改個名字吧……”她拿起筆,在白紙上飛快地寫下兩個字,“哪,秦卿!嗯,長得人模狗樣的名字,多適合你啊!”

  恍惚中,他彷彿還能見到她執著筆,燭光下那笑容裡的頑劣。

  秦卿。

  他伸手,食指滑過公文上的兩個字,不由地笑了笑。

  第一次有人給他取名字,雖然是個“人模狗樣”的名字,但……好像……也不錯。

  隨即他瞥到“秦卿”旁邊的另一個名字,“公主惠”,笑容又斂了斂。

  秦卿仍舊是那個秦卿,公主惠,卻不再是原來那個她。

  晏卿合上公文,看向窗外的綠樹茵茵,想到剛剛鬼斧神醫說的話,微微眯了眼。

  晏傾君不會死的。

  他一次次地看著她在生死邊緣掙扎,看著她驕傲而又倔強地活著,看著她抓住身邊一切契機不留餘力地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怎麼可能輕易讓自己去死?僅僅為了懸崖上幾句話不投機就放開他的手任由自己去死?

  不可能,那不是晏傾君會做的事,她一定會給自己留有後路。

  晏卿再次打開那公文,掃過“秦卿”與“公主惠”,再掃過公文上待他填上的大婚日期,拿起手邊的筆,沾了沾朱色的墨水,提筆欲寫。

  “將軍!”門外再次傳來年輕將領的聲音。

  “何事?”晏卿低問。

  “剛剛傳來消息,已經找到那位姑娘的屍體,現在正停在後院!”

  晏卿正要落下的筆,突然頓住,良久,朱紅色的墨汁滴落,正好點在那“秦卿”二字上,濃如鮮血,久化不開。

  停在院落裡的屍體,因為天氣炎熱,死亡時間又太長,很多地方已經開始腐爛,發出陣陣惡臭。

  鬼斧神醫被晏卿派人去揪了回來,百般不願地站在一邊,嫌棄道:“都摔成這樣了,要我怎麼認屍體!我跟她又不熟……不如你來吧,反正你抱也抱過,摸也摸過……”

  話沒說完,被晏卿臉上陰測測的笑給嚇了回去。

  屍體顯然是正身著地,整張臉都摔得辨不出模樣,右胸口被大石戳穿,手腳俱斷,經脈自是不多說。

  老神醫圍著屍體轉了好幾圈,欲哭無淚。他是“神醫”,又不是仵作,醫病治人倒可以,讓他來斷定這具摔地稀巴爛的屍體是不是晏傾君,他是真的……跟晏傾君不熟啊!

  “對了!”老神醫腦中靈光一現,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扒開女屍左胸口。

  右胸被砸了,左胸還算完整。

  他看了良久,皺眉,再舒展,又皺眉,再舒展,最後還是皺眉,嘆了口氣,搖頭道:“的確是她。”

  晏卿的眸光驀地一冷,他連忙解釋道:“這心口的傷,我給她看了大半個月。要不你自己來看看?這可是你親手射的。”

  晏卿沉默,垂下雙眼,看不出神色來。

  “看完了,我走了啊。”老神醫忙退出那屍體十步遠,捂著鼻子就想跑。

  “站住。”晏卿把他喝住,掃了他一眼,自己上前。

  女屍穿著與晏傾君一樣的衣服,梳著與她一樣的髮髻,身形也與她極為相似,死亡時間的確是在七日前,死亡原因也的確是從高空墜落。

  但,他還是不信。

  晏卿上前,繞到她的左側,輕輕扶起她已經腐爛一半的左手,看到她左手手心那條蜈蚣似的傷口時,手像是被燙著一樣,猛地一顫。

  那是對付白玄景時,她為免他中毒太深,讓匕首先穿過她的掌心留下的傷痕。

  他還記得,碧海湖邊他替她包紮傷口,她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面。他用餘光掃到她的臉,她看著他,目光閃亮,噙著若有似無的幸福與憧憬……

  “將軍,這是在這位姑娘身邊找到的!”

  晏卿轉身,便見到有人雙手托著一物跪在他眼前。他定睛,看到染了血的五彩琉璃珠。

  這琉璃珠,她掛在腰側,向來不離身。

  晏卿本是拿手去取,手到空中卻頓了頓,放下,背在身後。

  午後的院落裡突然一片寂靜,好似連蟲鳴聲都消失不見。烈日似火,微風徐徐,女屍散出來的惡臭不止,晏卿不說話,所有人都沉默著,本想離開的鬼斧神醫也不敢移動雙腳,彎著腰想看清晏卿臉上的表情,那張臉卻被烈日下的陰影掩得嚴嚴實實。

  “把這屍體送到東昭,奕家。”

  晏卿總算開聲,馬上有人領命,開始移動屍體。

  晏卿仍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屍體,看著她被人用白布蓋起,看著她被人抬起,看著她消失在院落裡。

  他還是不信那是她,不信她死了。

  但不知為何,這一日是六月初五,他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在許久後的將來,他都極端地厭惡“五”這個數字。

  七月初五,探子來報,奕子軒見到屍體後一病不起,三日不曾見客,隨即將奕家事務交給弟弟奕承,遷往迎陽寺養病。

  晏卿想起初識晏傾君時,她因為祁天弈而誤食迷心散,第一次哭得淚流滿面。那時他以為她迷糊的意識裡見到的是奕子軒,還暗自覺得好笑,她那樣的女子,居然會喜歡奕子軒那種刻板無趣的男子。

  八月初五,探子續報,被奕子軒抓住的祁燕得了自由,領著一罐骨灰回到南臨,在白夢煙的墓邊再修一墓,卻沒有墓碑,接著在墓邊建了棟小木屋,種滿了薔薇,日日養花澆水掃墓。

  晏卿想起晏傾君嫁回東昭時順便帶走至關重要的祁燕,自己走得風風光光,卻把祁天弈那個爛攤子交給他來收拾。得知消息時他不知是該惱該怒還是該笑,那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女子暗暗地擺了一道,還有苦不能言,有仇不能報。

  九月初五,曾經的貢月國主貢冉生登門拜訪,含蓄地表達了想見一見“護梨姑娘”的意願,稱上次兩人分開前他說了些過分的話,想要當面道歉。

  晏卿想起他與晏傾君從東昭到南臨的一路,他有意激她,與她共躺一榻,看著平時聰明傲氣的她到了自己面前無能為力卻強顏歡笑的模樣,很是有趣;想起她對貢冉生說他姓“秦”名“受”時得意得高高揚起的眉毛,第一次發現原來她是那麼容易滿足;想起兩人同時墮崖之前,她騙自己說不會騎馬,那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關頭沒有丟下他。

  十月初五,白玄景的一眾老臣中,最後一名也收拾行裝,帶著一眾子孫歸隱田園,三大長老制改組,駙馬與公主成親前,所有事宜由大臣輔佐駙馬試管。朝廷內再無晏卿異己者,只缺“天子”之名。

  晏卿想起晏傾君與他說要合作奪南臨政權前,在皇宮內吹笛召他,那時他身受重傷,行走都是困難,聽著那斷斷續續的難聽笛音,竟覺得好笑,忍不住想要逗弄她,那是他第一次忘記自己的傷,想要看一個女子的笑容;想起白玄景逼她殺自己時,隔著她的手掌刺向自己的一刀,想起那個夜晚狼狽地她撲倒在自己懷中時,喏喏說著那是他第五次救她,想起回宮之前她巧笑著說她信他,信他會來救他。第一次有人傷他之前先傷自己,第一次有人把他的算計當做他對她的好默默記在心頭,第一次有人……相信他。

  十一月初五,眾人力求準駙馬秦卿盡快確定婚期,使朝廷局勢更加穩固。前後一番合計後,大婚之期終於定下,為兩月後的元月初六。

  晏卿想起他曾經多次在晏傾君耳邊笑著說“以身相許”,每次她都表情不一。那時他算計著,只要晏傾君在他手中,殊言就不會反悔。俘虜一個女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愛上自己。然而,他終於從她嘴裡聽到她說出對他的情意時,她卻要走,不甘為他的玩物,不願糟踐自己的生命,儘管只剩下十天,她也要走。

  也是在那一晚,她說她不怪他,他所得的一切,也是由自己的性命換來的。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視這女子的與眾不同,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在人後的付出,考慮到他所付出的代價。

  十二月初五,南臨下起初雪。奕子軒仍舊在迎陽寺養病,半年來不曾踏出一步。祁燕仍舊每日養花掃墓,不曾離開木屋片刻。派出去尋找晏傾君下落的人每次傳信回來都只有四個字,“音訊全無”。

  晏卿畫好了晏傾君的第一幅畫像,將“她”掛在書桌正對面抬頭可見的地方。但每看一次,便忍不住取下,撕碎,重畫一幅。

  挑眉嗤笑,抬眼巧笑,闔嘴微笑,彎眼裝笑……沒有任何一幅畫,可以描繪出他心中晏傾君的模樣。可時日長了,她所有的笑容都重合成半年前懸崖邊她對他的最後一笑。

  那時他剛上山便見她受人一掌,本能地跟著跳下險峰,險險地拉住了她的五指,緊緊握在手心。她的五指微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有人用劍刺來,有人拿暗器扔過來,他卻不敢移動半分,生怕手裡的人會因此滑落。她一個個問題地砸向他,都是他往日不曾考慮,或者不去考慮的問題,砸得他生平第一次緊張,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一緊張,手心是會出汗的,而手心出汗,越是想要握緊的東西,便失去得越快。

  他想起他對她說,他的人生沒有如果,而半年後的某個清晨,看著窗外如雲的大雪,他記起去年大雪紛飛時,他從祁國趕到東昭,從奕子軒手裡救下她,躺在她的榻上,第一次在外人眼前睡得安穩;記起他帶她去碧海湖後,他傷勢復發暈倒在她榻上,反倒被她一腳踢了下去,第一次有人替他上藥,第一次他安心地將背後空門給了外人;記起最後那一面,她仰首看著他,眸子裡細碎的芒光在正午的陽光下瀲灩生輝,她說,下輩子……不見!

  於是他開始有了人生第一次關於如果的設想。

  如果他當時知道晏璽的遺詔是讓晏傾君繼承皇位,如果他沒有嘗試與東昭大皇子交易,讓他交出晏傾君的解藥從而泄露了她的行蹤,如果那個夜晚,他聽見她說要走後不是自負地認為她一定會回來,沒有離開而是出面阻止……

  現在,那個給他那麼多第一次的女子,會不會還在自己身邊?

  又或者,那日在懸崖上,如果他遵從自己的心意,誠實地回答那些問題,是不是,她就不會掙脫自己的手?

  “我問你,在貢月時你為何要隨殊言入山?為何要指給燕兒我的所在方才離開?”

  因為擔心殊言保護不好你,因為擔心祁燕找不到你。

  “我再問你,戰場之上,那一箭之前,你為何要給我機會說我是何人?為何不乾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為見不得你眸光黯淡消沉厭世的模樣,一箭射醒你,讓你看看這世界還有多少豺狼虎豹。

  “我最後問你,你現在,為何救我?”

  為何救她?

  為何在沒有了與殊言的協議之後還在救她?

  為何得不到任何好處還要冒著生命危險,仍是要救她?

  因為……

  捨不得。

  元月初五,子時,與“惠公主”大婚前夜,晏卿二十歲的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竟不知是因為太過高興還是其他。

  他步伐微亂,笑著走上東城門的最高處。

  寒風料峭,墨青色的長衫高高揚起,彷彿夜鷹在空中盤旋不散。

  “稟將軍……”來人一身黑衣,若不出聲,融在夜色裡幾乎無人可以察覺。此時許是聞到了晏卿身邊刺鼻的酒味,不由地蹙了蹙眉頭,抬頭觸到晏卿凌厲的眸子,隨即馬上低頭。

  “仍是沒有任何消息!”那人屏息回答。

  “都城附近可曾仔細搜過?”

  “是。”

  “沒有任何異動?”

  “是。”

  “奕子軒呢?”

  “仍在迎陽寺。”

  “祁燕呢?”

  “仍在墓地旁。”

  晏卿突然低笑了幾聲。

  “將軍……”跪在地上的人猶豫地開口,聲音一沉,拱手道,“將軍!這半年來弟兄們找遍四國都不見那位姑娘蹤影!還請將軍節哀!”

  節哀?

  晏卿眯起雙眸,很多年前,也有人與他說過相同的兩個字。

  那年他被母親遺棄在礁石上,白玄景如同仙人般出現,救了他,問他:“你爹娘呢?”

  “死了。”

  那時的白玄景與他說,節哀。

  那年白玄景逐他出師門,他在他門前跪了三個日夜後,流落街頭時老乞丐問他:“你師父呢?”

  “死了。”

  那時的老乞丐與他說,節哀。

  如今,他明明沒有與任何人說她死了,為何還有人要對他說“節哀”?

  “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請將軍節哀!”黑衣人像是怕城樓頂的風太盛,將他之前的話吹散一般,拱著手又重複了一次。

  不在人世?

  晏卿迷朦的眸子裡驀然切出銀白色的寒光,像是要將眼前人劈開一般,但下一瞬,那寒光便被迎面而來的厲風吹散。

  不在人世。

  四個字,字字帶毒,半年來深埋入體內每一個角落。從初時的篤定不信,漸漸地有所動搖,後來搖搖欲墜,最後,落地時在體內開出帶著利刃的毒花。

  種毒者是誰?何時種下?如何種下?他竟恍然不覺。直至某種情愫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體內流淌得越來越急,且,同烈酒一般,時間越久,便越發濃烈,而這個夜晚,登高至極的前一夜,那情愫彷彿就要破土而出。

  不在人世。

  晏卿又笑了起來,他說他的人生沒有意外,但是錯了。

  只是那個意外如同綻放在天際的焰火,美得驚人,卻也短暫到令人心悸,就那麼一瞬,劃過天空便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留下。

  不對,還是留下了些許痕跡。比如背上的窟窿,那是他和那個意外在灃水湖附近被刺得來,比如背後一大片蛇紋一般的傷痕,那是他和那個意外跌落山崖時留下來的,再比如腰間那刀痕,還是那意外親手留下的。

  他用這一身傷換來的意外,轉瞬即逝了。

  晏卿覺得今日一定是太過放縱自己了,喝了太多酒,導致頭疼,心口竟也跟著疼了起來。

  他又錯了,他這一身傷不是換來那個意外,而是一個契機,一個隻手天下的契機,一個達成畢生心願的契機。

  如今,這心願,只差臨門一腳。

  晏卿再登高一步,厲風更猛,細雨如針,刺破他眼中的迷朦,刮散他身上的酒氣,他舉目看向靜謐的南臨都城,微微笑著,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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