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竹林子蟋蟋嗍嗍地響著不尋常的吵雜,多歧將視線移往那處,庭院裏燈籠的燈光映
出了一個巨大的影子。
多歧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大聲驚叫出來?
因爲嘎吱嘎吱開響紙拉門跨進屋來的,是個全身汙泥,彌漫著屍臭的巨漢。
[鐵、鐵、鐵]
雖然從來也不曾見過這個人,多歧倒也知道念佛寺裏住了一個叫鐵的巨漢。
聽說他是個職業殺手,而且已經在一個月前,在小傳馬町的大牢被殺了。
是被斬了首的--。
但是除了那個人之外,眼前的這個人還能是誰?
那個鐵,竟然複活,就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嘿嘿,阿婆啊。不好意思沒通報一聲就進來了,俺是念佛寺的鐵,弁天在這裏吧?
俺是來要人的]
就算多歧的膽子再大,也只能直楞楞地呆住,說不出一句話。
[唉唉,在這之前,阿婆,先給俺洗個澡吧。]
鐵低低哼念著,催著老婦帶他到浴室去。
很滿意寬闊舒適的浴室,鐵讓多歧幫他洗好了身體,再次不客氣地要求起給些吃的
東西來。
然後徑自進入廚房,翻找出酒,大杯大口地灌入身體內,跟著狼吞虎咽抓起食盒內
的萊肴就猛吃起來。
多歧看見吃撐了兩頰的巨漢脖子上,有道很可怕的傷痕,卻不敢去問原由。
就是現在看起來,那脖子也好像粘不住就要掉下來似的。
[啊?這道傷嗎?]
是因爲老婦的視線一直盯在那上面吧?鐵撫著頸子。
[是那些雜碎官差砍下俺的頭時留下來的傷痕,下三濫的技術,搞得俺身上的切口
七零八落的,害俺怎?都愈合不起來,傷透腦筋了。]
[騙、騙人的吧?]
多歧喃喃地說,鐵卻咯咯地笑起來。
[沒騙你,因爲我是'不死之身的鐵',對啦,弁天在哪裏?]
對著站起身來的鐵,多歧將手指向後頭的房間。
[被殺死啦。]
[啊--?被殺了?被誰?]
[這我怎會知道?瞧瞧去,他的胸口上給刺了一把尖銳的菜刀哩!]
恢複到原來的剛毅,多歧看著這滿口胡言吹噓著,自己是複活過來的人啦,不死之
身的巨漢。
懶得再理會這個老婦,鐵拿著沒喝完的酒,走進弁天被殺的寢室。
[這是女人搞的,該不會就是澪吧?]
一看見胸口被捅了多刀、氣絕多時的弁天,鐵自言自語地說道。
[你、你少胡說八道。]
多歧慌慌張張地辯解,無視多歧的存在,鐵大剌刺地坐在血海之中,抱起弁天,用
力抽出插在他胸口的刀子。
接著,含了一口酒渡進弁天的嘴裏,
酒滑落並溢出已冰冷僵硬的唇角,鐵還是不斷地、不斷地繼續著灌酒的動作。
[沒用的啦。對了,我是該去報官,還是去通知老爺?可是今天老爺那兒好像也會
死人的樣子]
多歧說了一半突然中斷沒再接下去。
因爲她看見躺在一片血海中,身體被刺穿,應該已經氣絕多叫的弁天那白臘般的僵
直的手指突然跳動了一下。
絕不是眼睛的錯覺。
[哇--]
多歧發出有生以來最大的尖叫,當場屁股跌落地上,這突然一跌,手上打滑,整個
人幾乎橫倒地跌進血海內。
絕無可能活下來的,流了這?大量的血
然而,弁天卻在多歧的眼前,慢慢地蘇生複活了。
[哇--]
多歧合掌高舉至眼前拼命地祈求膜拜,然後就這樣昏了過去。
遠方傳來了敲響通報醜時三更的鍾聲。
[弁天,俺來接你了。]
抱起臉色白臘的弁天,鐵扯著一如往昔的大嗓門說道。
一身衣裳盡是淋淋血迹的弁天,張開空洞無神的雙眼,朦胧恍惚地看著鐵。
[鐵?]
弁天的舌頭已僵硬得無法順利說話,鐵啃咬似地纏上去掠奪、吸吮他的唇舌。
[鐵是你?--難道,我沒死嗎]
[是啊,你,還有我,再也死不了啦,--只要沒給'天打雷劈'的話。]
弁天看著緊抱著自己的巨漢。
[我變成妖怪了]
[別這?說,我會一直、永遠疼愛你的。對了,你有沒有乖乖的?啊看起來似乎?
那回事的樣子。]
說著,鐵盯著穿過弁天左邊乳首,顯示他是宗左衛門所有物證明的金環。
[真礙眼]
大手捏住惹他不悅的金環,用力扯下。
[咽]
激痛竄過,弁天用憤恨的眼神瞪視著粗暴的鐵,很快地,他知道疼痛的感覺又回到
身體裏來了。
[咱們沒法再待在江戶了,我打算到京阪一帶去,當然,你也要一塊去,哪,接下
來由你自己決定吧,是要帶沙門大爺一起走,還是丟下他?]
仍舊緊緊抱著弁天,鐵這樣說道。
[沙門死了]
弁天的回答,引來鐵的嗤笑。
[大爺在吉野屋倉庫裏的地牢內,是被澪騙去關起來的。]
[是澪她]
[哼],鐵冷笑一聲,總算放開了弁天的身體。
[那女人,有著蛇蠍的本性,要是逼急了她,絕對會殺人的,她是那種滿身鱗片的
冷血生物。]
懷抱著複雜的心思,弁天站起身子,看見門後昏迷不醒的多歧。
然後,擦抹了把濕粘的血迹,脫去沈澱澱的衣裳,看見身體上被刻印的刺傷。全身
上下,傷痕累累。被刺進的傷口皮開肉綻,翻出血肉。
[放心吧,很快就會消失的,俺可是連頭都給砍下了哪!]
鐵邊說邊用大手摸著自己的頸子。
褪去身上的衣服全裸了之後,弁天朝鐵伸出手。
[我們,離開彼此就活不下去,更何況,我們都已經不再是人界的生物了]
[你就是這樣的壞毛病,何不更樂觀點?]
豪爽笑起來的鐵繼續說:[雖然我很想抱你,不過我的寶貝在拷問時給毀了,等它
再生可能得花上不少時間。]
開過這樣的玩笑後,鐵還按了按股間,像是要證明似的。
不理會鐵的粗野,弁天走到浴室,沖洗掉身上的血迹,穿上樸素的碎花和服。
離天亮還有段時間,兩人離開了屋子,朝著吉野屋方向走去。
吉野屋內,澪擁著母親的遺骸痛哭。
天亮了,知道靜死訊的人們開始聚集。
遺骸已經從病房被移送到現在的佛堂裏,僧侶也到了。
[澪,去換件衣服吧。]
宗左衛門看不過去女兒身上穿著的光鮮小袖襯衣,提醒她去換過衣服,澪這才放開了
母親。
在偏遠的房內,讓阿牧幫著整好儀容,掩飾妝點哭腫的臉。
接著,澪親手准備好沙門的早飯,走向後院深處的倉庫。
只有這件事,她不想假他人之手。
但是,走向後院時,她眼尖的發現倉庫的門是開著的。
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澪,她急急地奔進倉庫。
因爲太驚訝,澪手中的飯菜掉落了一地。
[弁天]
只有那?一瞬,弁天看了澪一眼,然後就直直地走進倉庫內,伸手搭上內處的門栓。
拉門的後面,是黃楊木的格子門。
察覺到來人的氣息站起身的沙門,自格縫內伸出雙臂,弁天像是被牽引住地跑向前
去。
沙門抓過弁天的頭發,將他拉近自己。
刹那,兩人透過格子門的間隙肌膚相觸,唇舌覆上對方的。
茫然地,澪呆楞住。
貪求著對方,仿佛是要滿足長久以來的饑渴般的,又仿佛是兩頭野獸般地,隔著窗
格子激烈地擁吻著。
但是,下一刻,沙門猛地推開弁天。
毫無防備給推得踉跄的弁天手將要跌觸到地板之前,沙門猛然後退,捂起了嘴,但
是,扼抑不住地,黑血噴濺了出來。
[沙門公子!]
澪尖聲大叫起來。
這聲尖叫,好像才讓沙門發覺到她的存在似的,視線移往澪的方向。
不斷從口裏溢出的黑血,一滴一滴的落到地板上。
--和弁天一樣,同樣隱含著苦澀的味道。
[開始出現征兆了,大爺。]
此時,鐵自柱子後頭悄然現身。
鐵突然的出現,讓澪一陣驚嚇恐怖,尋求庇護似的貼緊依著圍繞住四周的衣櫥,怕
撐不住自己不穩的身形。
鐵扯動棚櫃內的機關,將格子門拉到天花板上,迎向從地牢內走出的沙門。
[吐出體內腐敗的黑血,等全吐光之後,你就變成跟咱們一樣的身體了,再也不會死,
是怪物的身體喔!]
澪終于明白,那句[和我搞一次包你得到不死之身]的涵意了。
[怎?會、不可能的]
[不,沒啥不可能的,我的老子墮入魔道,本來是想得到'延命術'的,沒想到?
傳到我身上來了。]
邊等著沙門的嘔吐情形趨于緩和,鐵回過頭看向澪。
[再見,小澪兒啊,咱們要走啦,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面了,說不定你變成老阿婆
的時候,咱們又回到江戶,那就可能還有機會見面!不過,到時可別嚇壞哪,因爲咱
們是不會老的。]
[胡說,你胡說,不可能有這種事]
像是掙脫遠離這群恐怖之人似的,澪不住地後退讓出了條路,渾身僵硬,壓根兒不
願去相信。
不相信,但不想讓他們離開的強烈、狂猛的念頭,讓她突然想起藏在衣櫥裏頭的那
把刀子。
打開抽屜,拿出那把刀,抽去刀鞘。
握緊了對女人細瘦的手臂而言,有點沈重的刀子,澪追著三人跑出倉庫。
遠處的走廊下,出現聽到吵雜聲,出來觀看究竟的宗左衛門身影。
宗左衛門看著女兒緊握著拔去刀鞘的刀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著實吃了一驚,
眼光巡掃過,一看到站在庭院前的三個男人,又是一陣驚訝。
[不讓你走]
澪低叫著。
雖然疏于保養,但刀鋒依舊十分鋒利,那是沙門小次郎的刀。
[省省吧,這玩意兒是殺不了咱們的。]
鐵伸手抓住貫注了女人的執念,但因顫抖而不停晃動的刀刃部分。
[啊啊。]
澪嘴裏發出的聲音是如此地狼狽不堪。
[對沙門死心吧,你是沒有辦法的。]
握著刀刃的手,被劃裂,血滴了下來,但鐵仍是沒有放手。
站在走廊上的宗左衛門,或許是察覺到巨漢並沒有危害女兒的意圖,所以只立在原
地不動,也沒有開口介入。
[喂,沙門爲了弁天和我打了契約,那小天要我讓他變成永遠不死的身體,嘿嘿,
啥叫永遠不死,你懂嗎?啊?]
鐵露出有點羞赧的,難爲情的表情,
[那就是代表,想要永遠占據那小天的意思,管它是愛,還是恨。]跟著說道。
毫不在意血正汨汨流出的鐵,接著從澪手上奪去刀刀。
澪崩潰地跌坐在當場。
[逃不了的、你們逃不了的。]
對著三人轉身離去的背影,渾呓語般的喃喃念著。
在走出後院的木柵門之前,弁天一度回過頭,對著站在廊下的宗左衛門斂眉颔首致
意。
從此以後,那三人的身影,便在江戶消失了。
這一切並不是場夢,最好的證據便是,倉庫地牢的牆壁上還插著那支被留下來的?
珊瑚簪子。
然而,--此時誰也沒料到,和弁天交合過的澪,不,是她的孩子們,子孫世代都
有可怕的征兆顯露出來。
而這也是,許久許久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