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是死虎
黃昏,白小碧默默坐在自家門前石階上,看一群螞蟻搬運蟲尸。
她真的后悔極了,方才在他跟前那么失禮發火,對恩人如此,豈不也成了衛掌柜那樣忘恩負義的人?
明明是希望見到他的,可真見到了,怎么就忍不住討厭呢。
白公在世時是照淑女閨秀的標準教導女兒的,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容貌女紅、讀書識字絕不比那些大家小姐差,最要緊的是女孩兒家要有好性格,溫婉賢淑,將來才會討夫家喜歡,而且白小碧也的確很出色,如今雖然落魄,但除去拋頭露面的時候多些,別的也還算中規中矩,誰知現在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養成了這樣一種浮躁善變的壞脾氣,她頓時沮喪萬分。
怪不得最近去買東西,那些掌柜個個都笑得很客氣,原來是衛家飯莊出事,怕招惹自己帶晦氣的緣故,畢竟衛掌柜曾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為難自己,近日家門口這么冷清,鄰居們繞道而行有好一陣了吧。
有心事的時候,時間就流逝得格外的快,天很快黑下來。
明日去跟他賠個禮吧,白小碧下定決心,收起思緒,見四周景物已經模糊,忙起身關了大門,回屋點燃燈,再去燒了些熱水沐浴。
外頭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這么晚還會有誰來?白小碧一愣,先是緊張,如今家里只剩自己一個女孩兒,會不會是縣里那些登徒子不懷好意的?轉念一想,她又否定了這種可能,衛家飯莊的事外頭傳得風風雨雨,還有誰敢來招惹自己。
敲門聲又響了兩下。
白小碧托著燈走到門邊:“是誰?”
“開門。”溫和的聲音。
白小碧放了心,連忙打開門:“師父。”
不等她讓,溫海已走進院子,打量四周。
想不到這么晚了他會找來,此刻天黑,孤男寡女本是十分不便的,白小碧深知流言的厲害,趕緊閉了院門,暗暗寬慰自己——他是師父,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嚴格地說算是長輩,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吧。
她悄悄看了溫海一眼。
俊美有型的臉,堅毅的鼻梁,怎么看都和“終身為父”四個字搭不上邊。
溫海終于將視線移回她臉上:“一個人住,不怕?”不待她回答,他便徑直朝里屋走:“怕也沒用,膽量是逼出來的多。”
聽他這么一說,白小碧立刻想起了守范老太爺棺材的那天晚上,她總懷疑是他故意拿走燈留下她的,眼力這么厲害,怎會看不出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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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推開,漆黑的房間立刻明亮起來,白小碧雙手掌燈,站在門口先將他請進去后,這才跟著進去,將燈放在桌上,然后默默退至一旁。
溫海掃視房間,往椅子上坐下:“稍后去打些熱水。”
難不成他打算住在這里?白小碧呆了呆,忍不住問:“師父不是去會友了么?”
溫海道:“不在。”
白小碧試探:“那……這么晚了,我送師父回……”
溫海打斷她:“我已辭了范家,打算明日便走。”
他已經從范家出來了?那自己怎么辦?白小碧怔怔地看著他,難道他要把自己一個人留在范家?是了,他必定嫌帶著自己麻煩。
爹爹不在,朱伯伯走了,當真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管自己。
想到這兒,白小碧不覺紅了眼圈,勉強忍住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低聲問:“師父打算去哪里?”
溫海似沒看見她的神情:“北上。”
白小碧輕輕“哦”了聲,垂首。
沉默。
頭頂多了片陰影。
察覺到周圍氣氛不對,白小碧總算從傷感中回神,連忙抬臉。
不知何時,溫海已站在她面前,含笑俯視她:“衛家飯莊出了這么大的事,范家問過我,想來不會留你太久。”
白小碧呆呆地望著他半晌,猛然明白過來,大喜:“他們會放了我?”
“我帶你走,”他低頭看她的眼睛,“不哭了?”
原來他早有安排,方才分明是故意在逗自己,白小碧咬唇,飛快從他眼皮底下逃出門:“我去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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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四下寂靜無聲,隔壁的溫海應該睡了。
白小碧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半是因為擔心,頭一次和不是父親的男人住在同一個院子里,明日叫人看見,自己必定會名聲掃地,叫人嘲笑白家門風,給爹爹抹黑;另一半則是喜悅與不舍,很快就要跟溫海離開門井縣,離開從小生活的地方,未免難過,不過將來自己學好本事一定會回來報仇的。
想到這,她握緊了拳。
正在此時,遠處忽然掀起一陣嘈雜聲,接著越來越大,到后來連院門外也響起一片窗戶打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叫鬧聲,想是不少街坊都被驚動,跑去看究竟了。
發生什么大事?白小碧先是莫名,跟著又警覺,往常半夜里也鬧過一次,莫非是失火了?想到這,她趕緊翻身爬起來,出門看。
一道黑影飛快越墻而去,鬼魅般的。
白小碧嚇得驚叫:“誰!”
沒有回答。
“出事了。”旁邊門開。
“師父。”白小碧忙轉身。
“好象是范家方向,”一只手伸來牽著她就走,“去看看。”
那手和葉夜心的手一樣的溫暖,更多了種不容抗拒的味道,白小碧不敢亂動,只好任他拉著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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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果然有一片火光映照半空,卻不是失火,而是無數的火把,將范家府第團團包圍住,大門口站著一名穿著紅袍的文官模樣的人,雙手托著一卷明黃色卷帛,旁邊知縣大人作陪,身后還有兩名帶刀的渾身鎧甲的將軍。
人群遠遠的不敢上前。
只聽那文官喝令眾人:“范仲尹謀逆,當誅九族,本官奉旨前來拿辦……產業家奴,盡數查抄充公……膽敢抗旨者,立斬不赦!”
門內,數名兵丁押著范大老爺與范小公子等人出來,范老夫人與范家小姐丫頭們跟在后頭,都面色慘白手腳哆嗦,有的丫鬟哭鬧不止。
“范八抬謀反,要誅九族了!”
“我丁五活了這么多年,總算見了報應!”
……
門井縣百姓受范家欺壓多年,敢怒不敢言,如今見范家被抄,都大感快慰,周圍甚至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聲,也有平日里討好范家的幾個人,見狀都悄悄溜走了。
這不是做夢?白小碧揉揉眼睛,確認之后不由狂喜。
遠處,小將令部下呈上數十個匣子:“田產契約與家奴的賣身契都在此,請大人過目。”
知縣忙上前打開,文官看了兩眼:“都在這里了?”
小將道:“家奴都在,無有遺漏。”
文官點頭不語。
白小碧聽得心驚,幸好自己沒有賣身契在范家,否則定與范家脫不了干系,也要被拿去了。
賣身契?想到這個詞,她立時打了個寒戰,猛然側臉看溫海。
挺直的鼻梁在夜色中更顯冷酷,他看著遠處陸續被押走的范家人,面色平靜。
依舊被那溫暖的手握著,白小碧卻感覺全身一陣陣發冷,他和葉夜心先后都問過賣身契的事,究竟誰是無心,誰是有心?又或者,同屬無心?
“還是被人算計。”旁邊有人低嘆。
白小碧驚訝,來人正是沈青:“你……”
“我本是要出城的,聽說出事,又趕回來了,”沈青嘆道,看溫海,“猛虎下山,卻落得如此下場,變作死虎,溫大哥不奇怪?”
溫海道:“正不知何故。”
沈青苦笑:“欲知緣故,且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