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Chapter 50
那夜他擁她入眠,大而軟的床,人類的氣息,自己竟然就這麼回到人界了,昨日仿佛雲煙幻境,她觸碰不得不敢再想。
圈住自己的是她千個日夜奢望過的溫度。現在才恍然意識到,她有些措手不及,昨夜也應是他於身旁的,她卻沒有注意。還記得那身換下來的婚紗沾染了人類的鮮血,不禁又朝他那縮了縮,擔心他的傷,她一直沒有問,不知怎麼開口,到現在有沒有好好看過,而他依舊安穩睡著。
夢境如此,沒有理由不好好珍惜。
而在那真正的夢境中,夢見了莉露。
四周皆為乾淨純冽的白光,她一身銀白勁裝,身披墨綠披風緩緩向她靠來,紫發紫眸,格外清麗。
“莉露……”
女騎士跪地行禮,“公主殿下,吾來向汝告別。”
菲特怔住,去抓她的手,“你要去哪裡?”
“一個很遠的地方。”
她哽了哽喉嚨,夢裡記憶不清晰,她莫名覺得哀傷而失落。
“你,你不要走好不好?你陪我,像以前那樣……”
“公主。”女騎士搖首,表情蒼白,卻含笑,“沒有從前了。”
她呆住。
“吾非常開心,”莉露笑意若水仙花般柔柔抽出潔白,她戴著手套的手撫上少女的頰,“吾終於保護了汝,汝能好好活著,吾很欣慰。”她注視她自己的手指一寸寸拂過菲特臉上的輪廓,神情是少女未曾見過的溫柔,“還記得那個時候麼,吾一直記得的,今生今世莫敢忘記,角鬥場臺上的那個小姑娘。”
睜著純淨無垢的大眼睛,指名選我為騎士。
“哪有女人為騎士的,殿下果真是荒唐。”莉露笑出聲,一直冷練的臉上散開身為女性的柔美,“可是,這便是吾之殿下,將吾從地獄之中救出,帶來光明的公主殿下。”
那樣的一個小姑娘,她跑過來,沖她甜甜地笑。
——你好厲害呀,當我騎士好不好?
她咬著小指頭,眨巴眨巴瞅著一身血污又奄奄一息的自己,模樣無辜又可愛。
菲特覺得那個純白的夢境裡,最終她是落了淚的,她雙手抓著騎士的一直手臂泣不成聲。
“請毋需為吾而流淚,殿下,吾擔當不起。”
騎士的聲音縹緲地遠去了,筆直的身體,從腳底開始緩緩粉化為簌簌白砂湮沒於越來越強烈的白光中,臉上的笑意依舊朦朧。
她抽出長劍,舉劍為誓效忠的姿勢。
“血帝與皇母在上,我莉露能遇見菲特殿下您,實在太好了。”
初次折變了敬稱便是離別,菲特怔怔含淚見她周身光暈浮花散去漣漪。
“所以,菲特殿下請保持自我便好,殿下的笑容可是世上最美的顏色,不要忘記啊……”
最後的字句,與身形一併消弭,尋覓捕不到半點蹤影,只留夢裡的白,依依稀稀似水中漂浮的蒼灰日光。
菲特睜開眼。
近在眼前是男人襯衣間露出的鎖骨,陰影裡輪廓淩厲依舊,然是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安穩緩慢的呼吸。
房間裡潮熱,窗簾擋住夏季晴日大好日光。
她抬頭,視線上移,捕捉他極好的眉眼。
“醒了?”男人開口。
她緩過神來,聲音小小,“嗯。”
“還睡麼。”
“不了。”
感覺到他微熱的手指輕輕觸碰她薄軟的眼瞼,又在她腫脹的眼窩處撫弄,舒服又溫暖,她安靜閉上眼。
他片刻後收手,“要血麼。”
她搖搖頭,主動窩進他懷裡,纖白的雙臂環住他的腰,“不用。”
再醒來的時候,她出門在洛林斯頓郊外一個小山坡上立了碑。
下午陽光極盛,雅蘭替她打了遮陽傘立於她身側。小山坡位置位於加里弗雷德宅邸的後山上,站在那兒再往上爬一些可以望見洛林斯頓小鎮大部分景色,身處盆地風調雨順,蜿蜒著大片墨深森林,小鎮白牆紅瓦尖頂,建築群錯落有致。
若是再爬高一些,約摸可望見海港了。
沒有屍身,菲特便立了個衣冠塚的石碑,編了花圈套上去,跪於碑前雙手祈禱望安息。
夏季的陽光斜打在碑上,拉出長長小小的影。
“若她跟的不是我,她可以葬于皇家騎士墓林。”
她跪在碑前喃喃開口,“就、就算旁人因血統不許……至少她可以屍身完好地葬在血族家鄉。”
只有純血種死去時會粉化碎裂為一抔齏粉,其他血族的屍身安葬是件十分隆重的事。
雅蘭沒說話,她在碑前又發了一陣呆,盯著碑上刻上的字直到雙眼發澀酸脹,才揉了眼睛拍拍裙子站起來。
莫名的,她有種天地間只剩一人的感覺。
回家宅子時已經晚餐時間,她在餐桌上欲言又止,雅蘭倒是什麼沒發生一般優雅就餐,反倒是見了這場面的恩澤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感覺菲特忽然之間變了許多。
晚上雅蘭在房裡忙公務,傷在身工作卻是一件沒少。
門叩響,來者不是經常這個時候因工作而找他的恩澤。
少女立在門口,沒換睡衣,直直望著他。
“雅蘭,謝謝你。”她絞著雙手低低說,“謝謝你……救了我。”
過於生分而小心的語氣,雅蘭不深不淺看著她細白的手指。
謝謝?兩人三年時光間隔,回到人間與一些時,她和自己還是疏離了麼。
這是什麼,劃清界限?
菲特在他的目光下有種內心曝露在陽光下的無措感,咬咬牙,還是把心裡想的說出來,“傷口的事,對不起。”說著竟然對他提裙行了個禮,“雅蘭你那樣……救了我,真的謝謝你。”
這應該算是劃清界限了。
雅蘭批完一份檔,揉揉眉心才掃過去,表情不明。
“你喜歡那個克羅帝亞血族麼?”
他淡淡問著,眸底卻有夜深的月冷,靠上椅背,背後的傷口牽動神經末梢,密麻的疼。他不以為意,那疼痛便無聲填進了空洞的胸腔裡。
“哎……?”少女愣了愣,這和克羅帝亞有什麼關係。
雅蘭收回目光,政治與軍權交錯的人生,滴水不漏運籌帷幄待他而言自然不過,卻從未這般沒底過。
她離開三年,未婚夫名正言順一直好好待她,最後還向她告白,她怎可能不動心。
他不想承認,只不過真的沒底。他無從知曉她是否心意依舊。
她是那般純粹的女孩子,你待她好,她會一直記得,以克羅帝亞的手腕想讓她轉移心意不是不可能。更何況,他們說不定已經……三年來他一直試圖逃避,一想到有別的男人親吻她的身體,甚至,進入,每一根神經似乎都會焚燒。
想到這裡,他目光徹底深諳下去,身體裡有種骨架崩斷的錯覺。
菲特完全沒有發覺,過了會才低下頭,“克羅帝亞他人很好……他一直很尊重我,”三年來分房而眠,她真的感激,“可我,可我……”她又沒說了,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難道還要向他表達不成熟的愛意麼?他已經有自己的人生了,他來救她,並不代表著……他沒有娶妻。
他、他說不定只是好心念在當年她救過他,可憐她,才把她從祭祀中帶回來……他還要回去的,回帝都,和妻子團聚。而她的同族,都迫不及待地將她獻給始祖,母后不在了,莉露不在了,都不在了,她還能去哪裡。他們會找來的,一定會,她除了去順應同族的要求還能怎麼樣,況且,她會連累到他。
她最不願的事情是因自己而干擾到他原本榮華安寧的生活。
雅蘭細細凝視少女,唇角浮出自嘲的笑,她這樣低頭不說話,約摸是代表著認同了麼。
克羅地亞人好?他人好就是將她獻祭始祖?即便這樣她還是喜歡他,果然一如既往的傻……如同當年對他那樣。
她是瘦了,也變了,三年光陰對血族容貌沒有絲毫改變,換了模樣的只有人類罷了。
與當初雪原邊關地牢裡那個拳打腳踢沖他大喊大叫的小姑娘比起來,確實是變了。一千多日夜,變的是心意。
可她的心意怎麼可以就這樣變了。
怎麼可以。
“天色不早,你早點休息。”
他迅速壓下心中沸騰湧上來的東西,垂眸說,繼續改檔,留下菲特直愣愣站在門口,“你若想回到你丈夫身邊,我明天便可以送你回去。”當然,將自己作為聖杯獻出去,就算她因為克羅地亞心甘情願也不可以,他,雅蘭他不許。
又是這種口吻。
菲特心裡的酸澀隔了這麼久又湧了出來,她有些想哭,一股腦兒沖到他桌前,“雅蘭,血族那邊會找來的,他們會殺了你的,你本來在血族已樹敵許多你知道嗎?他們一直想找機會除掉你,他們想殺了你,你還那樣跑到血族禁地去,你知道這是什麼後果嗎?你把我帶到人界會激化兩族矛盾會帶來災難你知道嗎?”
她一口氣喊完,眼圈就紅了。
男人冷冰冰抬頭定定盯住她,表情漠然,半晌嘴角扯出一個寒笑,“我知道。”
她臉色白了白,緩緩收身。
是啊,他是誰,他比誰都早明白的。
可他為什麼還這樣……
雅蘭伸手去抽煙,又停下了,手指挪到一旁的黑咖啡上,苦澀冰純的液體,他喝了一口擱下了,眼眸先看著前方的虛無,目光緩緩抬起落到她臉上,清俊五官燈光下朦朧,又似乎被勾勒得分明。她一下子因他明滅不清的眼神說不出話來,她不懂,她什麼都不懂,可她不是從前的小姑娘可以大喊大叫橫衝直撞,什麼事都武力解決留下爛攤子讓莉露善後。
被一直以來的生澀的愛慕傷到後,她不敢再去奢望他的什麼。他不喜歡她,厭惡她,他說過的每一句嘲諷她的話她都刻在心上,她可以默默喜歡他,天天祈求他和他妻子的幸福,她願意藏在小角落裡什麼都不要,一輩子就這麼將自己感情全部埋葬,卑微到塵埃裡也無所謂。可他又出現了,在她最想見他的時候,對她好,對她溫柔,為她不惜與血族為敵。
可這是為什麼,千萬個藉口中她不敢去覬覦那萬分之一的緣由,讓她白生無妄的念頭。
夜裡臥室陷入沉寂,她被他看著,全身針紮一般難受,想逃。
雅蘭靜靜望著她,很久,忽然輕聲開口,嚇了她一跳。
“我沒有娶妻。”
頓了頓,又緩緩補充:“也沒有未婚妻,三年一直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