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觸覺是最先開始蘇醒的。
黑暗中隱隱約約漫布過來的是疼,在四肢百骸中若把浸了鹽水的刀血肉模糊,傷口如蛆附噬般潰爛,密密麻麻,沒有聲音,曾經滅頂的疼痛聚集在脊椎後是麻木的虛脫,意識明滅不清,仿佛靈魂歎息抽離身體。
血族是背板天神的一族,似乎是沒有靈魂的。
她迷迷糊糊地這樣想。
自從來到這陰冷的地牢後,這是第幾次失去意識了?
好冷。
四周的聲響漸漸可以辨認,金屬器具碰撞的聲音,零碎交談的人聲,扳弄自己鐐銬鎖鏈的聲音。
“伯爵大人。”
“把她弄醒。”又是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沉穩不容置疑。
“是。”
一大盆加護過的聖水從頭淋到腳,尖銳滾燙的灼燒感在全身肌膚上劇烈翻滾,她連著抽了好幾口氣,哆哆嗦嗦抖著發不出聲,嗓子早就叫啞了,身上各種刑具和神咒造成的傷又開始滋滋冒著白煙惡化,在少女不堪入目的肌膚上燒成一朵朵鮮紅的花。
整個地牢偏大,應該是審問異端分子的地方,四面牆壁上刻滿了破邪的咒文,因旁邊神父的喃喃念咒而微微浮動著光亮。
尤利金伯爵看著被鎖鏈吊著的少女,四肢被白木樁釘穿,身上沒一片皮膚完好,而那張曾經冠絕全場的臉一道道全是聖光燙過的痕跡。
少女對面的牆壁上鑲嵌著一座一人多高的純銀十字架,花紋刻印,有鎖鏈纏繞。
“這種地步仍可以苟延殘喘地活著,不愧是怪物。”他上前幾步,眯起眼睛,“雅蘭克盧梭比特加里弗雷德給了你什麼,讓你這麼護著他?”
“……”
“我再問一遍,公主殿下,雅蘭的計畫,你知曉多少?”
“……”
“雅蘭克盧梭比特加里弗雷德他是不是已經找到了聖杯?它在哪裡?”
“……”
“你的父親和兄長,正在策劃戰爭,是不是真的?”
“……”
“他帶你去皇宮,有什麼目的?”
“……”
“你們是什麼關係?”
“……”
“你一介血族來到人界,有何居心?”
“……”
“說不說?!”旁邊一個教團侍衛打扮的人猛地上前厲聲捏住她下巴,逼迫她正視伯爵。
“……我……已經說過了……”她咳了幾口血,嗓子難受的厲害,“……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伯爵笑了笑,“公主殿下應該知道,在下有許多讓公主殿下知道的方法。”
他擺擺手,立於一角的斗篷暗衛無聲走到十字架前啟動了機關。
耀眼的金光充滿了牢房,片刻後斷斷續續地全是少女殘破的呻吟,她全身開始痙攣,仰起頭張開嘴,雙眸中的血一股股沸騰著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到她鎖骨上,若滾燙的油騰起白煙,全身傷口都叫囂著在滋啦滋啦燃燒。
光暗下去時她幾乎又要失去意識了,聳拉下頭,整個視線猩紅的。
牢房裡另外的人都在輕笑。
“看,這就是吸血鬼,見不得光的怪物。”
“真不知國王陛下為什麼主張議和,人類怎麼可能和這種東西生活在一起?”
“貪婪,邪惡,醜陋,兇殘,外表再光鮮,在一切純潔神聖的光芒面前現出原形。”
伯爵看了一眼教團侍衛,他們立即禁聲。
“難道你和加里弗雷德有什麼協議?”他轉頭複問,“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放你走。”
她聽得模模糊糊的。
“你以為你護著他他會感激你嗎?”伯爵慢慢走到門前,聲音一字一頓落入她耳中,“他沒有告訴你吧,他的確是結束了大陸十五年動亂戰爭帶領克萊什走向同一的將軍,但同樣也是多次平復血族侵略戰爭的國王軍領袖。”
“你以為你身邊那個男人是誰?他殺過的吸血鬼比你見過的同胞還多。”
意識再清明時,四周漆黑一片。
夜了。
地牢濕濕冷冷,黑暗中只有牆壁上浮動的暗淡金光微微流轉。
寂靜而空曠,沒有一個人。
身上傷口已經沒有知覺了,她微微睜開眼,望著那些浮光。那些細細的金色文字,字字句句都是對血族的控訴傷害。
是這樣的嗎?
見不得光的,貪婪的,醜陋的,邪惡的,兇殘的。
披著人皮生飲人血的,怪物。
是這樣的嗎,自己是這樣的存在嗎?
所有人類都是這樣想的嗎,伊里亞德也是這樣想的嗎?
她想起了很多東西,有些模糊的畫面發著光亮在面前跌落。
嚴厲不苟言笑的父親,常年在外的哥哥,溫柔早逝的母親。
幼年裡那個金色頭髮陪她講故事的小男孩。
在血界游慶時,陽臺下朝她敬禮的血族子民。
受害的村落裡,小男孩把她推離他媽媽身邊時眼裡純粹的憤怒仇恨。
鐘錶木屋裡魔法師對她赤\裸裸的**。
還有那個舞會的晚上,她不小心踩到他的腳,他笑笑,不留痕跡地帶過隱了眾人的視線。
“果然……不應該來人界啊。”
其實,你一直厭惡我的吧,雅蘭。
所以你利用完拋棄,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因為我是吸血鬼啊,你根本不會去對一個吸血鬼好的吧?
她閉上眼。
已經夠了,快點結束好了。
她受不了了。
再次被聖水潑醒。
這是第幾次了,她想。
麻木地看了眼自己的傷痕,已經沒有感覺了,很好,以前起就有人說她漂亮,可在人類面前,再美有什麼用,本質上還是令人有厭惡的吸血鬼。
這次尤利金伯爵沒來,問話的是教堂裡的人,應該是比較有地位的,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清楚,最後等她回話時,她望著面前巨大的十字架開口。
“你們,有沒有想過結果?“
“……什麼?!”
“我可是血族公主,你們人類這般待我,”她的聲音是破的,盡自己努力去直視面前的人類,“有沒有想過,我的父親會怎麼對待你們?”
她看他們睜大了雙眼,似乎不願相信她能說出這般的話,繼續道:“啊,對的,你們是主戰派,總是要殺的,能死一個是一個是嗎?”她咳了一口血,“不用審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會說一個字。”
最起碼的,自己的尊嚴不能被踐踏。
領頭的愣了愣。
伯爵早說過,這個純血種,只能算個雛,野獸的幼仔,力量完全沒有被開發,也不知怎麼控制,大概因為是公主,在宮中養得太好,對於自己力量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況且身在教堂有神力加護,她更是不能任意半分。
想到這裡他玩味一笑,勾著唇角,讓她心下一寒。
“把她送到研究所。”
她記得很早以前,剛遇見雅蘭那當兒,他總說一些話來嚇唬她。
比如把她送到教團實驗室解剖分析做各種試驗來研究武器和法術之類的,其過程慘無人道,古往今來的確有不少血族就這麼被折磨死在手術臺上實驗室裡。
那麼,指的是這個嗎?
那個當時用法術將她擒住的斗篷暗衛立於一旁,念咒中無數金色荊棘張揚從手術臺邊緣伸出纏緊她的身體,用盡力氣也掙脫不了分毫,無影燈下蒙面人聚攏過來,眼神冷冰冰的仿佛在看一件物品。當她看見其中一個用魔法啟動了一個鋸子時,全身的血慢慢涼了。
恐懼是一瞬間,又是緩慢的一個過程。
呐,我說。
那個時候,你離開鐘錶屋子的時候,為什麼不多看我一眼呢。因為你的戲演完了嗎?
明明已經知道事實了,可我自己為什麼還要一遍一遍地想這件事呢。
鋸輪轉動的聲音淩遲耳膜,突如其來的身體被撕裂的痛苦雷劈一般擊中自己整個地崩潰,她聲嘶力竭地尖叫著,獠牙在無影燈下閃著白慘慘的光。
***
血盟誓約的感應方向直指西南方的摩羅克鎮。
莉露撥開樹枝緊鎖著眉望向不遠方被森林簇擁著的教會建築群,尖頂鐘樓後蒼白天空浮過灰色的雲層,遠方一兩鴉聲突兀躥出,讓眼前一切愈顯幽靜。
“摩洛克的天職教會,帝都教團旗下的一個分支,在當地影響力頗大,”因為摩羅克鎮的居民大多都是信徒,教堂雖處得遠但每個禮拜禱告的人還是不少,雅蘭提著手杖上前掃視了一周,“嗯……?”
“……?”介紹到一半他停下,莉露回頭看他一眼。
青年壓了壓帽檐,瞳中映出教堂週邊的黑花雕欄和內部雅致的灰白建築物,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樹葉森然作響。
他伸手在空中虛晃了一下。
別說是活物了,連教堂附近應有的結界氣息都感應不到。
他眯起眼,手杖在手中轉了個圈,大大方方拐彎朝大門走去。
“汝……”莉露說不出話來,這個男人,把恩澤丟在了旅館,那個叫赫倫的男人也不知所蹤,他竟然就這麼走了出去。
赫倫一身黑色斗篷,靜靜立在教會大門口,手提著帶鞘的劍,深茶色的短髮下是雙無波無瀾的眸子,輪廓很深,安寂地望著深處從大門口連綿到教堂門腳下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血跡的爆散的屍體。
教會空而安靜,黑色鏤空雕花的大門敞著,門口左右兩堆肉泥,守衛用的豎槍滾到一邊。
他面無表情盯著屍體,一定要形容的話像是吞下一小顆地雷然後在腹腔中爆炸一般,身體四分五裂散落,肉塊血液呈放射狀濺得一串一串,紅了半面天使雕塑。
怎麼回事,這種力量,應該已經不在魔法的範疇內了。
“哎,赫倫,下手怎麼這麼狠?”
黑衣高帽的青年從後面走過來,身後是被墨綠斗篷嚴實包裹住的莉露,臉上只露一雙紫色的眼睛。
赫倫看了他一眼就轉回頭,“不是我殺的。”
若不是這一路走來飛濺的屍體屍塊太過血肉模糊觸目驚心,教會的確算得上環境優美建築上乘,正入視線的是教堂,七彩琉璃落地窗紅色雕花拱門,青灰的牆根因潮濕的氣候而生了鮮綠的蘚,越往裡走血腥味越濃,赫倫掃了一眼旁邊的樹木,樹下有半截炸裂的鳥屍,嫩黃的羽毛浸了血污。
看來,應該是大範圍生靈群殺。
“是公主……”
身後女子的聲音沉沉的,仿佛在拼命壓抑。
赫倫又看了看四周慘絕人寰的景象,薄唇抿著,握緊手中的劍。
莉露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不知是忍住身在教堂的不適感,還是壓制住自己邊緣的強烈的不安。
“……是純血種的力量……”
公主您……
“汝等人類……”她抓緊胸口的衣服,閉上眼,“一定傷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