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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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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隊唯一的生還者,林伊蘭編出一套足以應付上級的說辭,詳述整個過程後,終於獲准回到分配的士兵宿舍。西爾國底層軍士男女同寢,除了洗浴廁所有所間隔外,一應安排並不因性別而區分。
洗了一個熱水澡驅走寒氣。
抹去鏡面的薄霧,望著鏡中人,林伊蘭生出了些許慶倖。到休瓦的第一天不算好,但至少活下來,比起死掉的隊友和重挫的任務,交火中失落武器不值一提。
儘管初來乍到,林伊蘭也清楚此地的平民對軍隊和貴族多麼仇視,她沒能救出的那個士兵恐怕已經死了。而她身著軍服還能自貧民區全身而退,沒被割斷脖子,實在是個奇跡。
休瓦第一線的戰場,比預計的更危險……
綠眸暗了一下,回憶起曾經聽說的關於休瓦城的種種。
休瓦城,屬於西爾帝國最重要的礦產區之一。
舉國所需的七成能量晶石來自於此,議會委派的官員督導採集運輸,交給貴族認可的商人售賣,從這裡源源不斷輸出的晶石支撐著整個西爾國的能源消耗。
晶石有許多種,有些可製成昂貴的裝飾品及珠寶,有些則毫無價值,另有一種天然儲藏能量的晶石可用於照明取暖。但此類晶石良莠不齊,品質不穩定的極易爆炸,優質礦脈所出的又價格不菲,通常僅供上層貴族及富戶;劣質晶石多為普通民眾使用,而底層貧民僅能使用最原始的油燈與木柴。
擁有如此豐富的礦藏,休瓦城本應富庶繁榮,但貴族壟斷了晶石產業,以礦工為業的民眾酬勞菲薄,肩負著辛苦繁重的工作,巨大的利潤卻落入貴族與商人之手。長期演化下,休瓦分隔成兩個世界,一面是貴族門閥及能源礦主揮金如土的奢靡上流社會;另一面是民眾在超負荷的盤剝下不堪重負,難以為繼。貧民區不斷擴大,貧民所在的區域垃圾滿地破敗混亂,通行與法律相異的規則,猶如另一個空間。
秩序崩壞的休瓦治安惡劣,嚴刑峻法也難以遏制。
時刻有竊案發生,歹徒在暗巷持槍搶奪,強盜公然劫掠馬車,郊外的森林裡行商及貴族被洗劫一空,警備隊無能為力。儘管法官不停的判處死刑,劊子手忙碌不堪,罪惡仍與日俱增。但真正令貴族心驚的並不是小偷竊賊,而是休瓦難以根除的暴亂。
帝國下達的晶石採集令相當苛刻,鞭打苦役時有發生,屢屢激起變亂。
軍隊數次鎮壓血腥而殘忍,造成休瓦民眾對軍方和貴族徹底痛恨,滋生了剪除不盡的叛亂者,形成了地下反抗組織。某一任市長甚至被剝光了倒吊在宅邸前,淪為經久不息的笑話,判亂之烈一度使貴族無人敢到休瓦上任。最終議會通過決議,從北方邊境抽調回西爾國最鐵血的將軍壓制。
決議實現了優異的成效,休瓦再未發生過大的動亂。
近十年的平靜之後,將軍因帝國巡遊和邊境叛亂而暫離基地,休瓦立即發生了針對貴族的襲擊。市政廳被歹徒縱火焚燒,休瓦市長震怒之下越權指揮,傷亡眾多戰果為零,排除糟糕的指揮者,叛亂者的實力不言而喻。
輕輕觸摸頸側的青紫,想起之前的險況,林伊蘭呼吸微窒。
那樣可怕的敵人,她絕不想再次面對。
蒸汽火車一聲長鳴駛進月臺,喧鬧的人潮匆匆上下。
綠眸女郎從火車下來,鑽入一輛輕便馬車,駛過半個城市,在一幢奢華氣派的府邸前停下。衣飾筆挺的僕人上前接過提箱,她走入內廳,一位胖胖的老婦人迎上來,露出盼望的笑容。
“親愛的伊蘭,你終於回來了。”
被擁進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女郎習慣性的把頭埋進老婦人胸口。“瑪亞嬤嬤,對不起,我應該前一周回來,連禮物都買好了,偏偏取消了休假。都怪該死的休瓦市長,願上天讓那個半禿的腦門更光亮一點。”
老婦人笑得咳起來,皺紋叢生的眼角盈滿慈愛,吻了吻柔嫩的臉頰。
“我的小伊蘭還是這麼可愛,讓我仔細瞧瞧。”退開一點掃視,老婦人皺起眉。“又瘦了,軍隊的東西是喂豬的嗎?可憐的孩子一點肉也沒有。”
林伊蘭摸了摸臉,“非常難吃,我做夢都想著嬤嬤的美味。”
老婦人大為心疼,“我馬上給你做好吃的,這次能留幾天?嬤嬤把你喂胖了才准走。”
抱著嬤嬤的腰應了一聲,林伊蘭回房間略作梳洗,換了一襲長裙,馬上被琳琅滿目的美食淹沒。
望著餐桌上堆積如山的食物,又看一眼旁邊笑眯眯的老嬤嬤,林伊蘭吸了口氣埋頭苦吃,最後的甜點端上來的時候,她已經快站不起來了。
“嬤嬤——”不是撒嬌,她實在有心無力,目光掃過香氣誘人的甜點時又怔住。“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
老瑪亞相當自豪。“正是小伊蘭最愛吃的藍莓蛋糕。”
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是帝國頂極美食,同時也相當難做,既考驗烘焙技巧又考驗廚師耐心,隔了夜味道就完全不同。
“我剛回來,瑪亞嬤嬤怎麼來得及做。”
“聽說伊蘭近幾天會回來,我每天都做一個。”老婦人得意得像個孩子。“幸好在珍藏的藍莓用光前你到家了。”
切下一塊放入口中,一如記憶中的甜美。
她鼻子漸漸的,有點酸。
在舒適的絲被下輾轉良久,林伊蘭還是坐起來。
自從進入軍隊,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已不太習慣層層鋪墊的鬆軟床褥,扯下被子裹住身體,她在地毯上安然入眠。
“伊蘭小姐!”
明明是溫暖親切的聲音,卻有種惡狠狠的意味,驚得林伊蘭從夢中彈起來,神智仍有點模糊。“瑪亞嬤嬤?”
“居然睡地下!你是淑女啊!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天哪!夫人在天國一定要哭了,她心愛的孩子竟然像流浪漢一樣睡在地上……”老婦人的嗔怨如暴雨般傾瀉而出。
一定是昨天吃得太多,忘了要清早爬回床上,林伊蘭暗自後悔。
滔滔不絕的抱怨似乎沒有盡頭,她終於忍不住。“抱歉嬤嬤,昨天坐車回來非常擠,所以我有點累,從床上掉下來也沒發現。”
“掉下來的?”老瑪亞呆了一呆,略略消彌了火氣。“即使如此,你的睡相也……”
“因為嬤嬤鋪的床太舒服,不小心就滑下來了。”林伊蘭面不改色的說謊,顯得十分無辜。“今天晚上我會注意。”
“如果是這樣——”叉著腰的雙手改環在胸前,老婦人板起面孔盯著她,猶如面對一個不聽話的小女孩。“那是我的疏忽,應當讓小姐重新熟悉淑女該有的儀態,今晚我來守夜,以便隨時糾正小姐的睡姿。”
“啊?”
帝都的街市熱鬧如昔,喝完一杯瑪亞嬤嬤曾譏為泥湯的路邊咖啡,林伊蘭扔下幾枚銅幣走出。
一個路過的男人偶然掃視,凝視半晌確定沒認錯,按了按帽子幾步追近背後,正要拉住她的手臂,忽然失去了目標。女郎躲過了突襲,扣住腕間一帶,足下一勾,男人立刻失去平衡,感覺要被摔出去,嚇得揚聲大叫。
“伊蘭,是我!”
“夏奈。”遇見皇家軍事學院的同學,林伊蘭生出了驚喜。“何時回了帝都?”
“兩個月前的行政變動。”轉了轉手腕,夏奈松了一口氣。“警惕性還是這麼高。”
林伊蘭微笑,眼前的夏奈制服挺括,神采飛揚,迥異于學院時的散漫憊懶,顯然數年的軍旅生涯已經打下了無形的印記。“調回來了?恭喜你終於得償心願。”
記得剛接到命令分派邊境軍塞時,夏奈的反應可謂痛不欲生。
夏奈忍不住有幾分得意。“你呢?聽說你已不在德爾城,現在哪裡?”
“休瓦。”
“怎麼會到那個鬼地方。”夏奈愕然。
“父親說我文職做得太久,讓我在休瓦重新受訓。”
“你還需要受訓?”連皇家軍事學院最嚴苛的教官都讚不絕口的精英仍需訓練,夏奈無法理解。
“學院與軍隊是兩回事。”林伊蘭輕描淡寫,無意再談自身。“你回來進哪個部門?”
“憲政司,費了我不少功夫打點,議會那群老傢夥簡直是吸血鬼。”夏奈大方的坦承,忽然想起。“對了,你在休瓦有沒有見過凱希。”
“他在休瓦?我從沒聽說。”林伊蘭些微詫異。
夏奈聳聳肩。“他頭腦太好,進了帝國研究院,工作列為極機密。我也是巧合才知道,研究中心就設在休瓦基地,可憐凱希進去後家裡人就再沒見過他。”
“真……”女郎搖了搖頭,停住了話語。
夏奈歎了口氣。“真倒楣?確實如此,提到他又覺得我的運氣簡直不錯了。”
林伊蘭忍不住笑起來,帝都的陽光很亮,映得綠眸猶如一彎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