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存在感 (25)
“我一定要加強鍛煉了……”農濟鋒對剛剛冬眠醒過來的烏龜說。本來覺得自己身體還挺不錯的,雖然看上去瘦弱,但是也幹過不少的體力活,沒想到跟楚放逛了兩天,腰酸腿痛的,狼狽不堪。
不過也不僅僅是逛街了,其實也沒有逛多遠,實際上,床上運動太多了,作為常年饑渴的家夥,突然一下子吃這麽飽,身體負擔還是挺重的哈。
農濟鋒趴在床上,摸摸自己的屁股。沒肉。楚放也常常摸。農濟鋒並不會以為那個是讚賞的摸,說不定,是心若有憾的摸呢。
農濟鋒抱著頭扭了兩下,側頭對一旁正凝視著他的龜頭說:“會有多久呢?跟他會有多久呢?怎麽辦,我覺得這次感覺好不一樣啊……但是……會有多久呢?”
龜頭剛剛被農濟鋒用肥皂洗過,也許正在頭暈腦脹中吧,顫巍巍地轉著頭,小眼珠子轉了兩下,又縮回到殼裡去了。
“不要總是縮在殼裡啊,假裝外頭什麽都沒有。”農濟鋒微微地歎息著。這麽多年,他就這麽縮在殼裡頭。在家裡,在學校裡,在社會上。最初很不甘心,慢慢的漸成習慣。他怕很多事情。怕母親發瘋,怕父親不理他,怕弟弟瞧不起他。怕別人踩他,怕圈外人鄙視他圈內人嘲笑他……
最怕的,卻是他人的無視。偏偏,有時候卻又不得不讓人無視。
小時候,母親不那麽瘋的時候,是幫他釘過鈕扣縫過衣服的。母親的手並不巧。可是家裡沒有錢奢侈,母親會費力地縫補著,弟弟的衣服補得比較多,因為農濟鋒是老大嘛,弟弟會接他的衣服穿。後來弟弟長得高大了許多,他開始接弟弟的衣服。
楚放的手很靈巧。北漂,那麽小的年紀北漂,那個跟他讀大學時是不一樣的。畢竟,再怎麽窮困,大學也還是象牙塔,雖然也要打工,也要拼獎學金,畢竟,也還是安穩的。楚放不一樣。兩個男孩子到沒有人脈的地方努力打拼,連住的地方都可能找不到……
農濟鋒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腦,又停下來了。
北漂的生活,作為一個娛記,多多少少也聽說過一點。寫小說?以楚放為原型?那家夥可能不喜歡。而且他也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對那邊的瞭解只限於別人的筆墨,寫起來會沒有細節,沒有臨場感。再說了,楚放和那個搭檔之間的互動和生涯……他一無所知。
這幾天楚放沒有怎麽提到過去,甚至都沒有說他曾經是歌手。因為那一段不可告人,還是太過慘澹,不願意去回想?農濟鋒希望是後者。
他不怎麽相信楚放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過的。他提到過曾經跟別人做過。這個別人是誰?是一夜情還是不堪回首的戀愛?農濟鋒不敢追問,而且目前,追問也是不妥當的。畢竟剛剛確定關係。但是楚放條件那麽好,盤子不錯,身材不錯,又是在娛樂圈中混的。一個人過,怎麽可能?農濟鋒知道一個人過有多淒慘。他是沒有條件也在創造條件。
楚放有條件。不過他沒有再說起曾經跟他在一起的那個人。他沒有怎麽提到他的過去。
他們在河邊漫步。天氣不錯,湘江河邊很多的人。農濟鋒說得多,楚放基本上是聽。聽農濟鋒講湖南,講長沙,講風土人情,講人文典故。這種東西,農濟鋒肚子裡多的是,講他幾天也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無論是什麽,對於外地人而言,都是新鮮的好玩的。
農濟鋒好像關不了的收音機,講啊講啊,講個沒完沒了。他說到他讀的小學,中學,大學。他說到同學,朋友,鄰居。他說他的弟弟,他的父親,卻絕口不提母親。
楚放也沒有追問。
農濟鋒說他小時候就想做個打人參米的。他說道有人走街串巷,你只要帶一碗米,還有一點錢,那人就能給你變出好大一盆子人參米。他說以前這樣的人很多,不過到他讀小學的時候就很少了。他說他父親偶爾會說話,說起他父親小時候排隊打人參米的盛況。他說現在都吃爆米花,人參米很少很少見了。
楚放摸了一下農濟鋒的頭,只是笑,然後問要不要坐一下。農濟鋒搖頭說不要。他怕坐下來,自己會沒有話說。
解放路那邊的河邊聚集了好多人,還有人依依呀呀地唱戲,有穿著戲服的,有票友唱著好玩的。農濟鋒恍惚了一下,站住了腳。楚放也跟著站住了。
“劉海砍樵?”楚放問。
“咦?你也知道?”農濟鋒回過頭,詫異地問。
“春晚動不動就要把地方戲曲弄上來,然後,這個叫花鼓戲吧?”楚放撇了撇嘴。花鼓戲好吵的。
“是啊,托毛爹爹的福。”農濟鋒點頭笑。
“是哦。你會唱嗎?”
農濟鋒收斂了笑容:“不會……”但是我會唱越劇啊。農濟鋒默默地說。但是母親的事,不想說,也說不清楚。
他們還聽了別的戲,湘劇高腔,沒聽兩句,兩個人都落荒而逃。80和90後的人,聽戲的真的不多。你看看那人群,多半是老頭老太。
農濟鋒打開博客。北漂,其實很有寫頭的,不過沒有什麽素材,寫不出什麽深意。什麽時候跟藝人們做採訪的時候多問問這方面的事情吧,就可以找到由頭來掰乎了。
坐在電腦前呆了好久,農濟鋒又無奈地把博客給關了。他的博客跟要發出去的稿件不一樣。基本上稿子說人說事,而博客,農濟鋒是想要點兒深度的,自己思考的結果,並且能夠讓他人也跟著想一想。
微薄的影響力。不過,多少也能影響到某些人。至於招來的羞辱和詆毀,他並非不在意。只是有什麽辦法呢?不是有人說了,既然你貼出來,作為網路博客,那麽有人讚賞,有人拍磚,很正常的。你要怕拍磚,就別貼出來。
行,這個可以理解,網路上說話壓根就不用負什麽責任。問題是,自從他在心情欄目自曝是個gay之後,罵他的人愈發多了起來。不僅在心情欄目罵,也在娛樂八卦欄目罵,而且罵得不僅僅難聽,簡直就是無理取鬧。行。自己是gay,非主流好了,那麽,gay就不能夠思考啦?gay思考出來的東西,就因為他的身份,統統都是錯的,變態的,扭曲的?
農濟鋒從不反駁別人的辱駡。作為一個中文系畢業的人,作為一個娛樂記者,他深知,回應就意味著更多的掐架。無論他怎麽說,不願意理解他的,總歸不會理解。願意理解並且包容他的,反而會被他的回應拖入無休無止的掐架中。
崔老闆說那有什麽,不是正好可以提升人氣嗎?農濟鋒苦笑著,無法回答。他希望有人氣,但是不是這樣的人氣。更何況,太高的人氣也會給他帶來威脅。比方說人肉。他之所以把那些東西發在網路上,一方面為了求得知己,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是網路,不會影響到他的現實生活。
也因此而後悔。當初不自曝就好了。為什麽要自曝呢?因為秘密埋藏在心底,無人知曉,也是極為痛苦的一件事。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現實生活中不能讓人知道,而在網路上說出來,是一種發洩。壓抑得太過分,會自爆的。
所以當他猜測“放你一條生路”就是楚放時,那種欣喜無法抑制。也因此對楚放的愛戀愈發深刻。心情欄目一個又一個的“矯情”,卻讓農濟鋒覺得,“放你一條生路”打下這兩個字時,肯定是嘴角微微翹著的。
太快了。農濟鋒又打開心情欄目,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心裡亂糟糟的。太快了。為什麽這麽快呢?不像是談戀愛,倒像是419。哦,互相看著順眼,打!兒,脫衣服,上床,搞路。談戀愛,應該是先要談的,談得投機了再上床……男女談戀愛這樣子吧。都是gay的兩人用不著那麽唧唧歪歪彆彆扭扭。直接本主題的,在愛人吧看到的,多的是啊。
不過,多半還是419吧?
不想了。農濟鋒去洗手間刷牙洗臉,想了想,還是沖了個澡,換上楚放給他買的衣服,出門,騎上摩托車,奔愛人吧去。
照舊找小K要了瓶啤酒,廢柴找了個座兒,開始找熟人。眼睛這麽一瞄,熟人倒見到了,卻沒有看到他想看的人。比方說崔老闆,比方說鋼球。這兩個人,算是跟他交情比較好的。崔老闆會看他的博客,鋼球會跟他說些比較私密的事兒,比方說他的真名,他工作的地方以及他的家庭。
廢柴靜靜地喝著啤酒,突然苦笑了一聲。幹嘛要到這裡來,讓崔仁明他們看看有人給他買了新衣服?讓他們猜測一下是什麽樣的人滋潤了他?
一口把啤酒喝光,廢柴到收銀台那兒掏錢給九娘。九娘笑了笑,問:“怎麽,不多玩一會兒?”
廢柴乾笑著說:“身子不大舒服,回去睡覺去了。”
九娘把零錢找給他:“是嗎?其實,是縱欲過度吧?”
廢柴微有些臉紅,低下頭輕輕地笑:“啊,差不多吧。”
九娘伸手摸了一把廢柴的臉:“什麽樣的人啊?厲害嗎?不敢出來玩了?”
廢柴揉了揉鼻子:“啊,還行。你怎麽樣?我也有兩個星期沒有來了,最近工作忙。”
“嗯。你在博客上寫了愛人吧吧?招了個幼齒過來。還有他們跟崔老闆打賭你知不知道?崔老闆要泡個大學生,什麽項目組的成員……好多的熱鬧呢,真是可惜,你錯過了。”
哦,廢柴做出一副懊惱的樣子。跟人打賭泡男生?崔老闆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感情的事,能夠賭嗎?讓別人掉下去,先得自己挖坑啊。而挖坑是個危險的活,別人掉下去之前,說不定自己也掉下去了。賭,本來就沒有穩贏的,更何況是拿感情來賭呢。
農濟鋒回到家裡,還早。不過他還是很快地睡下了。很久沒有跟父親一起去賣菜。雖然自己的確幫不了什麽忙,但是他去一天,父親就可以輕鬆一點。屁股雖然還有點痛,蹬三輪車可能會有點難度。不過,也該著磨練了。如果父親當年不存夠錢讓他讀大學的話,此時,說不定他也就天天在菜市場賣菜呢。
本來皮囊就不怎麽樣,肚子裡再沒貨的話,怎麽勾搭得到人呢?
不過如果本來就沒有進大學,少看了很多書,是不是就會少想很多?說不定渾渾噩噩地做事吃飯睡覺,找個男人打炮,或者最終還找個女人結婚……那個可能性很大啊。
不過自己這個性格,即使成為純粹的體力勞動者,說不定腦子裡還是會亂七八糟胡思亂想的吧?傷春悲秋肯定少不了的,再或者無病呻吟。
天不亮,手機鬧鍾就把農濟鋒給吵醒了。他揉著眼睛,開著摩托趕到父母的住處,一邊等一邊琢磨著房子的事兒。這片地區說要拆遷了。農益峰跟他說過這事兒。麻煩的是,即使有安置房,這兩年農家得租房子住。仍然在附近租房的話,租金相當可觀。要想租便宜的房子,就得往偏僻的地方挪,那麽農新華賣菜就很不方便了。還有安置房,要多大的?農濟鋒早就說了不在家裡住。加上農益峰還在念大學,小的四五十個平米?大的七八十個平米?多一個平米,就是多幾千塊錢。
怎麽辦?農濟鋒傷腦筋了。這幾天要抽出時間到處跑跑,看看行情。其實找個社區做個小超市挺好,不大辛苦。但是那需要很多錢。找銀行貸款不曉得有沒有路……望天,作為一個文科生,同學啊,都是……等等,也有考了公務員的。再做做調查吧。母親身邊不能離人的。農益峰雖然說母親好了很多,但是怕萬一發病跑了,不曉得會吃多少苦。父親也不是活絡的人。自己不能呆家裡,而弟弟,也是遲早要振翅高飛的。他們老兩口……農家人丁單薄,而母親家……農濟鋒苦笑。外公外婆是否還在世,沒有人知道。
父親下了樓,看到農濟鋒,怔了一下,也沒說話,直接去開三輪車的鎖。
農濟鋒上了車,蹬了起來。那兒痛,隱隱的痛。
“要拆遷了。”農新華突然說話,差點沒把農濟鋒給嚇死。
“啊,我聽益峰說了。”農濟鋒氣喘吁吁。
“買大的房子,你也回來住。”農新華乾巴巴地說。
農濟鋒沒有回答。他使勁地踩著三輪車。現在,別說母親仍然不認他,就算是認他,讓他回家,他也回不去了。他是個gay,他喜歡楚放。他的戀情剛剛開始。雖然還看不到前途,但是此時,他有了個願意走進他心裡的他喜歡的人。
他要單飛。以前的單飛,是被母親踢出巢穴的。現在,他想要自己飛。單飛,跟那個嚴苛的面相愁苦的有著法令紋的男人一起飛。農濟鋒不敢指望能一起飛多久。但是短時期內,自己不是一個人了。
只是,父親的話,仍然讓他熱淚盈眶。不要太大的房子。兩室一廳,七八十個平米,弟弟回家的時候可以在家裡住。買一個小小的門面,賣點香煙啤酒衛生紙什麽的。他會越來越有錢,農益峰畢業後,也可以補貼家用。
老兩口,就在門面跟鄰居聊天,或者聽母親唱戲。
那樣子,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