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存在感 (14)
楚放無可奈何地看著鄧帆,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公司有個女歌手叫伊芙琳的,走成熟性感路線,出道有很久了。韻律公司成立的時候,鄧帆特別挖了個叫修哥的經紀人來當頂樑柱,伊芙琳是他帶過來的歌手,是公司中名氣最大的一個,在歌壇混跡多年,屬於1.5線歌手──上不了一線,卻在二線之上。伊芙琳一直都是修哥手下藝人,只是最近一年,兩個人鬧得很不愉快。
“修哥雖然說不跟伊芙琳續約,你把她交給我,他仍然會有意見的。”楚放很無奈:“而且她跟我帶的這幾個,風格迥然不同。然後她又比較大牌,我這裡,要出專輯的,要參加音樂節的,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
鄧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又何嘗不知?修哥那邊我敲打了好幾次,他就算心裡不舒服,也不會針對你的。伊芙琳波大無腦,惹出的事情無數,其他幾個經紀,扛不住她。她麻煩是麻煩,好在知名度已經有了,多給她找些演出就行了……”
楚放耷拉著嘴角:“她已經來找我了,說要出專輯。做唱片會虧本,你也知道的,做一張虧一張。我這裡幾個都還算是新人,不做專輯混不下去的。現在好歌又很難找,一張專輯中沒有幾首拿得出手的歌,不但賺不了錢,對歌手也沒有一點好處。你也知道……”
“我知道。”鄧帆打斷楚放:“你做事認真嘛,做就一定要做好嘛。”
“那你還往我這裡推?”楚放的法令紋更加明顯:“她威脅我啊,不出專輯就不跟我簽約,就要跳槽。當然她要跳隨她跳是不是?你肯定不願意放掉她,所以才讓我接手啊。”
“當然,她還有利用價值的。”鄧帆毫不猶豫地指出這一點:“而且我們也不能讓人說閒話。公司頭幾年,基本上就靠她賺錢,就算她真沒有利用價值了,我們也得做個樣子。”
鄧帆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商人了啊,楚放歎息著。辛力會自己寫歌,“兄弟”也能寫曲子,曉鶯有門路,而伊芙琳呢,完全是一個演繹派的家夥,自己根本就寫不來歌,而且,波大沒腦,曾經合作過的詞曲作者,她一個個都得罪光了。
看著鄧帆眼角的皺紋,楚放沒有法子再逼他。這樣燙手的山芋,本來就沒有人願意接。他不接,鄧帆又得傷腦筋了。
找到公司的律師,把跟伊芙琳的合約看了又看,磋商了又磋商,再把伊芙琳找來,明確指出,發片,今年是不可能的了,可以推到明年。而商業演出和廣告是一定要做的,否則,不露面,在這新人輩出的時代,在這個喜新厭舊的時代,她很快就會沒有市場。
伊芙琳做作了一番,嬌嗔地說:“小楚,別的都好說,專輯,我一定要出,哪怕很爛,也要出。我都有好幾年沒有出專輯了。否則,這邊我也做不下去了。想當年……”
“好漢不提當年勇。”楚放心裡糾結得要命,既不願意傷害伊芙琳的自尊心,又不願意做個亂七八糟的專輯出來賠錢賠名氣:“真正做音樂的,幾年磨一劍,多的是。伊芙琳,好歹你在公司也是大姐級的人物,做出來的東西,不說讓市場滿意,起碼也要讓後輩服氣是不是?你還年輕,身體又很好,趁著這個機會多撈點錢,同時慢慢地找自己想要的最能展現你的能力的歌。而且跳槽的話,憑伊芙琳你的名氣,肯定要賣個大價錢。但是你看,唱片公司都在培植新人,為什麽?因為新人便宜,因為新人不怕丟面子,因為新人可以喝來斥去……你看我手下那幾個,兄弟三人,每天練舞蹈,都是七八個小時,出去演出,都是吃盒飯。伊芙琳,我不是說你吃不了這個苦,而是萬一你一著不慎,賠掉的東西比他們要多多了。”
伊芙琳看著楚放,沒有說話。她知道楚放雖然不是公司中最重要最厲害的經紀人,但是他跟老闆的關係鐵過任何別的人。真要跳槽,她雖然自視甚高,但是並非那種天後級的人物,喊一聲複出,不曉得有多少人會去舔腳後跟的。
“還有緋聞……”楚放皺緊了眉頭:“我知道你是有個性的我行我素的人,緋聞我們不怕,不過也要看跟誰的緋聞。那種……嘖……那種淺薄無知的富二代富三代什麽的,少招惹點比較好。你別跟我瞪眼睛。半夜跟個浪蕩子逛酒吧……拜託,好歹你也是走成熟路線,不是走……那個路線的。有飯局什麽的,還是喊助理跟著會比較妥當吧?”
伊芙琳臉都變綠了。
“應酬,無論公私,都必須跟我報備,即使是跟你爸你媽出去吃飯出去度假也是一樣。上一次相親,讓修哥差點要跳樓……”
“我連私生活都不能有了?”伊芙琳拍桌子。
“能,當然能,也用不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是無論什麽樣的私生活,包括臥室裡的,你都必須讓我心裡有個底,否則狗仔隊拍出什麽照片,我也知道該如何應對。”楚放一鼓作氣,把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說了出來:“你那個前男友說你的什麽癖好,就忘記了嗎?你誠以待人,人家可不一定會以誠相待!這裡除了你我,就是兩位律師。明白告訴你,就算是律師的職業操守,我也是信不過的。好在這兩個以後還要吃律師飯,我倒不怕他們出去嚼舌頭。但是這個世界上,齷齪的人多了去了,喜歡看八卦的也多了去了。要麽你不再唱歌,要想繼續你的演唱生涯的話,無論什麽,都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何況你跟記者的關係從來都不怎麽樣!”
伊芙琳眼淚汪汪,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
楚放喝了一口水:“簽就簽,不簽就算了。我是經紀人,也就是你的助理,你的保姆,甚至是你作為歌手這個身份的父母,在這個方面,我比你父母更加瞭解什麽是對你好的,什麽是對你不利的。想做名人,就得有所犧牲。別以為那些娛記都是你們家養的狗,你讓他們寫什麽,他們就會寫什麽!就好像歌手搶歌一樣,爆炸性的新聞,是娛記賴以生存的食量。都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其實這話都還不夠,沒縫,人家都要敲出點縫來,更何況……”楚放按了一下太陽穴:“我實在不想跟你說這些,而且也沒有資格跟你說這些,但是你要簽到我這裡,就得按我的規矩辦……或者你好好想想,還有沒有別的經紀人會像我這樣把藝人當做自己的家人的。”
也不等伊芙琳回答,楚放跟公司的律師打了個招呼,自己先閃人了。
曉鶯找了首新歌,正在讓老師盯著她。兄弟三人在排舞廳練得滿頭大汗。辛力跟樂隊在練習。離音樂節只有十天不到的時間了,《行走在邊緣》這首歌,仍然還欠缺了那麽一點。不是他們不認真,就是那種感覺,總是抓不住。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楚放覺得很疲累,渾身上下都不得勁。這段時間太忙,他根本都沒有時間鍛煉身體。不鍛煉不行啊,撐不下去,在這裡生病的話,別說沒有人照顧,就算有人照顧他,誰又去照顧那幾個藝人呢?
打開電腦做了一會兒事情,心中始終煩悶。他對伊芙琳太不客氣了。問題是,先前的修哥對她很客氣,結果是一拍兩散。更何況公司人人都知道他很嚴苛,伊芙琳應該有心理準備吧。
無聊中,又翻到了廢柴的博客,看娛樂八卦。不過是幾天沒看,那家夥的博客突然熱鬧了許多,掐架的、拍磚的,不亦樂乎。楚放認真地看了看博客和留言,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
其實廢柴寫東西挺有技巧的,不過有技巧是白搭,因為總有那麽一些人喜歡斷章取義,肆意歪曲,或者莫名其妙就開罵,純屬洩憤。
不過就是說娘娘腔嘛,值得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嗎?楚放本人也見過娘娘腔的人,其實娛樂圈中這樣的人不少,有些還特別高調,自然會招人嫌惡。
楚放靠在椅背上,想著自己對娘娘腔的看法。他不喜歡。他本人是gay,確實也有人認為gay就是娘娘腔。他自問自己雖然有些太過認真太過仔細,以至於會讓人抓狂受不了,同時又特別講究儀錶和衣著,但是怎麽著都放不到娘娘腔那一類裡面去。
影視劇中的gay,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都是有很娘的,港臺的,美劇中的,有很多的同志都是衣著古怪,行為舉止比較女氣。至於喜劇或者小品中,gay很娘的情況幾乎是百分之百的,因為這樣才好取笑啊。比方說那個笑星要是裝扮很man的gay,笑點就不存在了。
公司裡也有個娘娘腔,做造型的。不知道為什麽做造型的,娘娘腔會那麽多。其實那個Tony並不讓楚放討厭,雖然他很高調,穿著很女氣──居然常常穿高跟鞋──說話也有些嗲,但是他做事很認真。
楚放跟Tony在一起不大自在。好在除了辛力之外,曉鶯和兄弟組合對Tony都很滿意,所以做造型這事,楚放不用緊跟。但是辛力不喜歡Tony,常常開口閉口或直接或隱晦地諷刺挖苦Tony。
楚放咬了咬嘴唇,再次看博客和下面。廢柴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只要沒有傷害到別人,就算是娘娘腔,又有什麽過錯?為什麽要詆毀他們,羞辱他們,瞧不起他們?你可以不喜歡,但是為什麽要說人家噁心?不過是選擇的不同啊?
有留言說男人就應該有男子氣,女人就應該嫵媚。一個男人娘,不是噁心死人嗎?沒臉沒皮的,你躲家裡就好了,出來噁心人,就是你的不對了。
也有留言說自己就是gay的,娘娘腔的家夥,簡直就是丟gay的臉。
再然後,就開始有人罵gay了。男人應該喜歡女人,如果喜歡同性的話,那就是變態。
還有各種不堪入目的言語。
廢柴沒有回應。下一篇博客,說的是某位影星耍大牌的事。引用了某段新聞,之後是他的想法。所謂耍大牌……
楚放沒有看下去,又跳回娘娘腔那一段。他有看到Tony哭過。默默地躲在一旁垂淚,然後擦掉眼淚,塗脂抹粉一番,回到工作室繼續對藝人指手畫腳評頭論足,給他們最漂亮的裝飾,知道他們做適合他們的髮型,告訴青春期的男孩們怎麽去掉臉上的粉刺,跟女明星討論高跟鞋的流行趨勢。
Tony沒有傷害任何人。他跟辛力做的造型,實際上很贊,只是不符合辛力的喜好而已。他扭捏作態,不過是因為他覺得那樣子舒服而已,或者覺得那個能夠讓自己的存在感特別一點而已,就好像辛力酷愛軍靴,一年四季都穿著從各國搜羅回來的軍靴。
Tony喜歡帶鑽石的耳釘和唇釘,因為他喜歡。就好像辛力喜歡掛著軍牌或者不銹鋼制的骷髏頭一樣,因為辛力喜歡扮酷。Tony愛畫眼影,他說畫了眼影能讓他有一種夢幻的感覺。而辛力留長頭髮,唱歌的時候甩來甩去,多麽的放蕩不羈。
Tony從來沒有罵過辛力。當面沒有,背面也沒有。他只會說辛力很有型,很粗獷。辛力譏諷Tony,當面背面,毫不留情地唾棄著Tony,不是因為他沒有職業能力,只是因為他娘娘腔,辛力看不慣。
楚放蓋上電腦,沖到排練廳,見到正搖頭晃腦唱著那首《行走在邊緣》的辛力,二話不說,揮起拳頭砸了過去,正打在辛力的下巴上,把那家夥差點都打倒了。
辛力罵了一聲,直起身子對著楚放就沖了過來,被其他幾個成員牢牢抱住。辛力嘴巴不乾不淨地罵著:“攔著我幹嘛?是他動手打人,我又沒有招他惹他!”
“Tony也沒有招惹你!”楚放揉了揉拳頭,冷酷地說:“你為什麽要嘲笑他?為什麽說他是太監?為什麽說他該被閹割?為什麽說他該死,不配活在地球上?就因為他說話嗲了一點,衣著怪誕了一點,蘭花指翹得多了一點嗎?他有沒有不用心地給你做造型?他有沒有下過袢子暗算你?他有沒有罵過你羞辱過你?”
“呃,為什麽你突然為他打抱不平了?”辛力嘴唇都破了,但是楚放的話,把他震得有些暈。
“《行走在邊緣》,你為什麽要寫這樣的歌?你在為誰呐喊?Tony不知道娘娘腔的人會讓某些人不喜歡嗎?可是他有什麽辦法?他喜歡那些,喜歡並且展示出來,他傷害到你了嗎?你為什麽對他那麽刻薄,那麽不留情面?就因為他很娘,是很多人都不喜歡的,所以他都沒有辦法仰起頭理直氣壯地跟你對罵。他就是個邊緣人物,被你這樣自詡為主流的家夥唾棄著,他是什麽感受?你想想看,他是什麽感受?因為你看不慣,看著不舒服,就可以肆意地去傷害他嗎?而被傷害的他,是什麽感受,你知不知道?想清楚了,這首歌,你才知道該怎麽去唱。編曲什麽的,還需要再次改動。還有歌詞!你的歌詞不知道有多麽的娘娘腔!”
楚放惡狠狠地瞪著那幾個人,一個個地掃了過去,放緩了音調:“這應該是首好歌,但是你們,弄得口是心非裝腔作勢了。不能理解那種心境的話,這首歌,就被糟蹋了。”
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楚放打開電腦,找到留言的地方,想了一下,把《行走在邊緣》的歌詞寫了兩句上去。
“我走在邊緣,看著人群洶湧,寂寞得連話都說不出。要牽你的手,你卻掉頭,因為那邊有安全的溫柔。我努力攀爬,要跟上人們的腳步,卻發現始終陪伴我的,還是那份孤獨。”
這幾句歌詞的確有點娘,不曉得辛力能夠改成什麽樣子。廢柴有點意思。如果廢柴果然是農濟鋒的話,就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