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何須劍 匪石之心(一)
這個答案絲毫不出何容錦的意料,且不說闕舒與確珠積怨已深,便是沒有這段恩怨,闕舒也不會這樣平白被人打到家門口而不還手。
何容錦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樣,許多衝到喉頭的問題都一一地吞了回去。他目前的身份可謂是不尷不尬,儘管闕舒將城中的軍權都交給了他,但就個城衛軍統領的角色,說說城中輜重尚可,說說兩國戰事便算踰越了。於是他只將職權範圍內的事說了,關於西羌與突厥的交鋒隻字不提。
闕舒道:「察隆回國都正是為了調集輜重及軍隊。飛翼、疾風、驟雨等軍早有準備,只怕確珠這十萬大軍這次是來得回不得!」
何容錦道:「這便好。」
闕舒猶豫了下,輕聲道:「我還讓他去聖月教調人手了。」
何容錦心頭一緊。離開聖月教是不願自己和尼克斯力再受其束縛,並未到翻臉成仇的地步,那裡畢竟是他的成長之地,情誼豈是一筆交易便能購銷?只是眼下景況再見,他不知自己該以何種心態。是高興於重逢,還是尷尬於雙方立場的轉變。
闕舒道:「你若是不想見他們……」
何容錦回神道:「很久沒見,我也很想他們。」
闕舒心下不悅。他可沒忘當初是誰把何容錦從他手裡偷走的,更沒忘記是誰挑唆何容錦行刺他,這筆賬他不會明目張膽地算,但暗地裡的刀子就被怪他丟起來沒輕重準頭。
何容錦見闕舒眼裡閃過一絲冷厲,頓時一凜,「你在想什麼?」
闕舒順口道:「想你啊。」
何容錦道:「想到面露凶光?」
闕舒開玩笑道:「每每想到你不肯與我好,我何止面露凶光,簡直可以窮凶極惡。」
何容錦道:「那你豈非要窮凶極惡一輩子?」
闕舒笑容一下子沒了,「什麼意思?」
「好是左女右子,你我皆是男子,如何能好?」
「那是中原。西羌文的好可不是這麼寫的!」闕舒有些氣急敗壞,何容錦的表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明明已經隨他回西羌,兩人和好應是水到渠成之事,為何看起來還如鏡花水月一般虛幻?
何容錦道:「因為我叫何容錦。」
闕舒看著他,慢慢收斂起脾氣,輕聲道:「是否因為赫骨的名字?」
何容錦道:「是也不是。」說完全不介意自然不可能。被別人替代的感覺並不好受,而且名字能夠替代的話,是否意味著人也是可以被替代?他始終認為闕舒對他的執著來自於不甘心,不甘心他臣服於閔敏王,不甘心他當年對他的不屑一顧,更不甘心他執著了這麼多年依舊得不到回應。但讓他勉強自己逢場作戲來滿足闕舒的執著,他又做不到,於是,變成了死結。
闕舒緊追不捨道:「何意?」
何容錦道:「我相當何容錦,不想當赫骨。正好有人成了赫骨,遂了王的願,也解了束縛我的繩索,一舉兩得。」
闕舒盯著他,半晌突然笑了,「果然是有怨氣的。」
……
一個人自說自話的時候,便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的。
何容錦只好沉默。
闕舒道:「傅炎祖和你是不同的,他就算頂著赫骨的名字也只是個外人,你卻是我的心上人。」
何容錦震驚於他越來越厚的臉皮,連說心上人三個字時都臉不紅氣不喘。
闕舒道:「其實當初讓他改名字也是為了能讓他更快地融入西羌,畢竟他出身中原,統領大軍始終難以服眾。」
何容錦皺眉道:「言下之意,你打算易將?」
闕舒道:「臨陣易將是大忌,我自然不會如此做。只是想等傷勢好一些,親自上陣而已。屆時,你領左路,他領右路,我坐鎮中軍,察隆負責後方,不愁拿不下突厥送上門的十萬大軍。」
何容錦熱血翻騰了一下。離開軍營這麼久說完全不想念也是假的,不然也不會聽到號角聲響起時就想返回去與確珠決一死戰。但是這種衝動只維持了一會兒,便被理智壓下去了。他搖頭道:「我怕難當大任。」
闕舒面色沉下來,「你始終不願意為本王效力。」
何容錦道:「我只是厭倦了戰場。」
「將軍厭倦戰場,你叫那些受你保護的百姓該當如何?」闕舒冷聲道,「難道一個兩個都束手就縛等著當亡國之奴?!」
這話說得重了。
何容錦跪倒在地,心裡卻被他的話激出幾分血性和愧疚來。
闕舒並不因為他的示弱而放過他,乘勝追擊道:「當年本王與閔敏王之戰,你我分屬不同陣營,往日恩怨本王既往不咎,可如今突厥大軍來襲乃是外敵入侵,你怎能以一句厭倦戰場來推辭?難道當日你跪在本王面前說披肝瀝膽鞠躬盡瘁都是假的不成?」
何容錦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當日所言的確出自真心,只是那時他還在突厥,這些話對他來說還很遙遠,而如今他站在西羌的土地上卻發現曾經的自己已經被輕易抹去,要重新站起來必須努尋找自己的位置。這對他來說,太過於難堪。
他低下頭,為自己的退縮和軟弱而羞愧不已,卻又難以邁步,那意味著與闕舒長久的糾纏不清。
闕舒放柔聲音道:「今日既然說到這份上,我們便把一切都攤開直言吧。你究竟想要如何?」
何容錦沉思片刻才道:「我願隨王抵禦外敵,只等戰事一了再告老還鄉。」
闕舒怒極反笑,「你多大便要告老還鄉?」
何容錦道:「請王成全。」
他的神色那般堅定,彷彿這個決心已下了數百年,如磐石般無法轉移,將闕舒所有的怒火反駁全堵在胸口,出不得氣,發不得火。闕舒只能嘆氣道:「我會用盡一切辦法將你留下來。」
何容錦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白,「這又何必?」
「你總是問本王何必!難道你非要本王一再承認本王喜歡你,喜歡到本王縱然不甘願也不得不強留你在身邊的地步?還是要本王承認我為你神魂顛倒到情不自禁的地步?!」
他的話就像鞭子,**辣地抽了何容錦臉頰兩邊,讓他雙頰一下子紅得像火燒。
闕舒放緩語氣道:「你莫要怪本王用手段留你下來。我看得出你對我並非一點好感都沒有,不然當年你又怎麼會手下留情?」
何容錦下意識地反駁道:「我只是不願西羌失去一位明君。」
「這便是好感了。」闕舒道,「久而久之,你自然會發現本王除了是明君之外,還是一位好伴侶。」
死結,又是這個死結。
何容錦臉頰發燙,手腳卻發冷。
闕舒看著他赤紅的面容,以為他稍稍回心轉意,忙道:「本王並非剛愎自用之人,你若是有何不滿,儘管直言。本王一會兒便下令讓傅炎祖恢複本名,如何?」他說到後來,語氣裡甚至帶著幾分諂媚與討好。
何容錦閉了閉眼睛,紊亂的思緒突然被理直,自己最糾結的問題才是這個死結的中心,既然他要開誠布公,自己自然不必再藏著掖著。「你可不可以只要我一個人?」
闕舒笑容盡去。
何容錦道:「我心目中的伴侶是一對。」
闕舒徐徐道:「你認真的?」
何容錦道:「是。」
「若本王答應,你便答應?」
何容錦嘴唇一抖。
「若本王答應,你便答應?」同樣一句話,這次除了疑問之外,還多了幾分逼迫的強勢。
何容錦看著他,咬了咬牙道:「是!」
闕舒緊緊地盯著他,呼吸略微急促,許久才疲憊地擺手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何容錦默然地站起身,跪地太久,使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闕舒蹙眉道:「你的腳……」
「無礙!」
何容錦急促的回答頗有幾分欲蓋彌彰的意思。闕舒挑眉道:「你去房中等候,我讓軍醫過去瞧瞧。」
何容錦只得答應。
回到房中,何容錦心跳久久未平。脫口而出的話太像爭寵和要挾,事後想來,滿心懊悔。既然打定注意離開,何必橫生枝節?腿傷傳來的疼痛稍稍抹平他心底的懊惱,他拐著腿回床,準備躺下休息,誰知鞋還未脫,軍醫便上門了。
軍醫最擅長的便是這些外傷,摸了摸,又看他走了一圈之後便嘆氣。
何容錦道:「要落下病根?」
「傷口沒癒合好。」軍醫道,「以後走路會有些跛。」
何容錦早有所料,也不意外,「能走便好。」
軍醫幫他重新包紮了一番,便去闕舒那裡報告,隨即被闕舒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軍醫匍匐在地不敢做聲。
闕舒趴在床上,許久才穩住情緒,輕聲問道:「真的治不好?」
軍醫見他的表情就知道那個人身份非同一般,委婉道:「延誤了。」
闕舒沉默良久又道:「若是有天神珠呢?」
軍醫茫然地看著他,顯然不知天神珠為何物。
闕舒稍稍解釋了一下。
軍醫驚詫道:「天下竟有如此離奇的寶物?」
闕舒一看他就知道也不知道天神珠能不能用,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然後叫了塔布進來。
塔布看他臉色不好,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一臉的緊張。
闕舒道:「本王要知道天神珠的下落。」
塔布越發緊張,「王的傷勢……」
「不是我用的。」
塔布道:「難道是赫骨將軍……」
闕舒道:「不要讓他知道。」
「是。」
腿會留下後遺症其實何容錦多少心中有數,可是得到證實之後多少有些鬱悶。看著新送來的輪椅,他緩緩地坐上去,推著輪子出了門。
城中百姓還不知突厥即將兵臨城下,仍是一派和諧景象。
何容錦忍不住拐進一家酒坊裡要了壺酒喝。
西羌的酒不同於中原的清冽又不似突厥的濃烈,別有一番滋味,而且後勁十足。何容錦喝了一壺,就覺得有些上頭。於是推著輪椅找個僻靜的樹蔭下乘涼透風。
不知過了多久,百姓們突然疾奔。
何容錦不明所以,不久便聽到擂鼓聲。
開戰了?
他想站起來去城頭巡視,卻見城守坐在轎子裡一臉焦急地衝他招手,「王宣我們去府中議事。」
何容錦點了點頭,推著輪椅跟在他身後,到府邸,就看到塔布站在門口,見到他才松了口氣道:「王正等著將軍。」
城守聞言,好奇地看了何容錦一眼。
何容錦充耳不聞。
闕舒要議的果然是戰事,只是他們根本沒有工夫議論,城頭不斷有軍報呈上來,確珠攻勢猛烈,竟似要打個魚死網破!
城守道:「突厥一定是怕糧草不濟,想要速戰速決。」
何容錦道:「塔爾旗鎮離此不遠,從那裡支援糧草也可支撐一時,實在無須如此著急。」
城守道:「莫非是戰略?」
闕舒道:「依將軍之見,突厥可擅長攻城?」
何容錦道:「突厥擅長騎兵,比起攻城戰,野戰更適合他們。」
闕舒道:「那依你之見,他為何如此急切?」
何容錦道:「用兵打仗不過虛實之道。虛者,虛張聲勢,後繼無力,因此不得不強攻迷惑敵人,以壯膽氣。實者,實力渾厚,不計傷亡,志在一鼓作氣以搓敵方銳氣!」
闕舒道:「你覺得確珠是哪一種?」
何容錦道:「我不知道確珠這次是哪一種,但我以為確珠並非一個不計一切後果之人。他做事,總喜歡三思而後行。」
闕舒閉著眼睛想了想道:「傳令下去,讓傅炎祖……赫骨將軍固守城門,等他們撤退再出城追擊!」
城守吃了一驚道:「王,這,是否太冒險了?突厥是十萬大軍,而我們……」
闕舒道:「既然是虛張聲勢,便沒什麼好擔心的。」
城守看向何容錦。
何容錦微微一笑。雖然他沒有明言,卻的確做出了這個暗示,而闕舒顯然是站在他這一邊的。「臣願為先鋒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