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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第9章


  “公子喜歡這個玉鼎么?六百八十枚金銖,以這個玉材,不算貴了。”玉工是個須發花白的老人,拿一只撣子掃著玉鼎上的浮灰,對看鼎的年輕人笑了笑。

  “這么貴?”呂歸塵吃了一驚,又去仔細地打量。

  翡色的玉鼎在下午的陽光中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騰起一絲絲的深紅,像是鮮奶里滴入了鮮血,底下最深,而后漸漸地淺了,最后鼎口是一圈純白。

  “黃金有價玉無價啊。”玉工笑,“這塊原料是瀾州來的,瀾州產翡翠,比宛州的好,可是紅色的翡少見。這塊玉料來路還是挺有趣的,據說本來是白色的,后來離公伐晉北,四處搜掠珍寶,這塊玉料的主人不愿出讓,一頭撞死在玉料上,把料給染紅了。賣給我的人說若是切開會有鮮血涌出,我切的時候倒是沒有,可這紋路倒確實是血紋翡翠的樣子,若是猜得不錯,是八松雪藏坑的坑頭玉,如今剩下的不多了,采空了。”

  “那確實是難得了,”呂歸塵點了點頭,“比起金銀的東西,覺得厚重很多。”

  玉工清了清嗓子:“也不是這么說。金飾中也有絕妙的手藝,可是再好的金飾,都可以打出第二件來,玉石就不同了,每一塊好玉都有自己的紋路色澤,就算是瑕疵也是各不相同的。而一旦斷了碎了,就再也接不回去,即便你走遍九州,也找不回一塊一模一樣的來。”

  “聽說城里的大商鋪拍賣玉料,貴的有幾萬金銖的呢。”

  玉工搖頭:“那又是富豪人家的游戲了。愛玉的人,隨身的玉,或許只有一塊,你喜歡它的紋路色澤,也許連瑕疵都喜歡,所以一輩子不離不棄。玉是有靈的,應人的精魄,拍來的東西人家說好,你就真的喜歡?再貴的玉,你買了不帶在身邊,也是不值錢的。”

  “玉能寄托人的精魄,我也聽說過,是真的么?”

  “只是寄托思念而已。故人不在了,你把他的舊玉帶在身邊,覺得能跟他的魂魄在一起,是你心里還記著他。所以玉石無價,也是說它其實根本就是石頭,不值錢。”玉工淡淡地說,“我去后面打掃一下,公子在這里自己看,看到什么合意的東西叫我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拿了東西跑么?”呂歸塵有些驚訝。這間鋪子不大,里面陳列著幾十樣玉器,只有他和玉工兩個人。

  玉工笑笑:“我雖只是個磨玉的,也看得出公子是大貴。公子這種人來買的就是思念,再好的玉,公子不喜歡,也只是石頭。”

  呂歸塵于是漫步在那些精美的玉器之中,走走停停。下午的陽光照在浮動的輕塵里,顯得溫暖慵懶,天青色的玉圭掛在窗前投下半透明的圓影,而酒紅色的大玉海他圍繞著要走三步,它里面真的盛著酒,蕩漾著陸離的清光,黃玉的鸚鵡站在一個鎦金的架子上,巧色的紅嘴里面銜著一枚藍莓。呂歸塵覺得自己是走在一片又一片的流光中,周圍沒有實質。

  玉工從后面掀簾子出來,看見呂歸塵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出神,笑了笑:“公子看了很久了,還是沒有可意的東西么?鋪子小,公子見笑了。”

  呂歸塵回過神來,急忙搖頭:“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東西,像那對龍血水晶凍的方章,真是極品了,我從沒見過那么好的材質。”

  “那對方章啊?”玉工搖頭,“確實是貴價的貨色,不過那塊龍血水晶凍石的材質太純,也就沒了韻味。公子若是喜歡,算三百枚金銖出讓了。”

  呂歸塵遲疑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找一枚翡翠環的。聽說這間鋪子里有,可是找來找去卻沒有看見。”

  “翡翠環?這東西本來很多,不過前些日子天啟的一家大商戶來看貨,買去了不少。這些小東西不陳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環是什么樣子的?”

  “我沒有見過,聽朋友說,是一枚琉璃底的翡翠環,透明的,只有其中一點是深碧色的,把整塊玉都染碧了。”呂歸塵說。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腦袋:“哦,公子說的那枚,可能還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從后面出來的時候,手里捧了一只精巧的漆木盒子。他請呂歸塵到鋪子的一角坐下。呂歸塵跪坐在細白的竹簞上,仰頭看見一方天窗,陽光自鏤花的格窗中直射下來。玉工含笑打開了盒子,一瞬間仿佛有翠色的光從盒子里溢了出來,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上都有綠意。

  那是一環翠玉襯在絳紅的重錦中,像是一彎凝住的春水,隨時都會流淌開來。

  “是這個,就是這個!”呂歸塵驚喜地喊了起來。

  他從盒子里拿出翡翠環來,驚異地發現那一泓綠意悄悄地褪去了,整只翡翠環其實是透明的,近乎水晶,只有粟米大的一點碧得發烏,絲絲縷縷的翠綠像是霧氣那樣向著周圍彌漫,倒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進了一枚刺破的蛇膽。

  “確實是好貨色,是北邙山的上等翡翠,難得綠得通透靈動,是水樣的底子。不是我自夸,鴻臚寺祭天的青圭跟它比起來,也就是一塊死玉。公子對著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礦已絕,以后要買這樣的好玉,只怕有錢也難得了。”玉工略有幾分得意。

  呂歸塵依著他的話,對著陽光翻轉翡翠環,說來也奇怪,那枚玉環一轉起來,綠色頓時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時明媚,一時又收斂,深的時候像是古潭深處的顏色,淺起來根本就是無色的。

  “這塊翡翠是有眼的,”玉工指著那粟米大的碧色,“這個就是玉眼,其實所有的綠都是那一點玉眼中沁出來的。舊話說這種玉是蛇盤玉,在玉坑里有毒蛇盤繞著守護,輕易不可得。”

  呂歸塵輕輕撫摩著,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這枚翡翠環怎么賣?”

  “二百五十枚金銖。”

  “這么好的玉還沒有那對方章貴么?”呂歸塵詫異地看著他。

  玉工瞅著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還真沒聽說買玉的人嫌棄玉便宜的。這枚玉雖然好,天啟那些富商卻看不上,因為玉材太小,磨出來的環太小,最多只能套在女娃的手腕上,長大了,就戴不了了。若是穿了鏈子戴在脖子上,卻又嫌大,所以價格抬不上去。”

  “嗯,”呂歸塵點了點頭,“若是磨成帶鉤或者掛件,也許就值錢了。”

  “說是這么說,我也知道的,”玉工笑著搖頭,“可是這么好的玉材,磨成那種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這枚玉還有一個好處。”

  “哦?”

  “這枚玉如果貼身帶著,體溫會把玉暖起來,玉眼的綠色就會慢慢地溢開,若是戴上十年二十年,就應該整枚玉環都是翠綠的了。”

  “真有這樣的事?”

  “當然是真的。”玉工解開領口露出自己脖子上一枚銀鏈系著的翠玉貔貅來,“我這枚貔貅,初戴的時候只有半塊是綠的,現在整塊都是碧綠的了。老玉貼著鐵放會有黃沁,這種綠沁其實也是一樣,只不過是從玉本身里面沁出來的。”

  呂歸塵贊嘆著點了點頭:“這個倒是第一次聽說。”

  “溫了它四十多年才綠透了,”玉工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妻子結婚時候陪嫁的東西,人已經不在了,留個想念。”

  他把貔貅揣回領子里:“公子買這個,是定情么?”

  “定情?”呂歸塵吃了一驚。

  “當然啊!玉環玉環,是圖一個圓滿。”玉工笑,“城里但凡家有余財的,聘禮里面都有玉環,這個東西是定情用的,有個俚俗的說法叫做姻緣套,套住,就跑不了了。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為了給心上人買玉吧?”

  呂歸塵不說話了,手里輕輕翻轉著玉環。它折射出的綠意虛無縹緲,像是一泓碧水溢出來流淌在白色的竹簞上。

  “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么?”許久,他抬起頭來。

  “只怕會有些誤會吧?”玉工笑。

  呂歸塵又不說話了,輕輕拿絨布擦拭著玉環,盯著它出神。

  “那公子慢慢看吧,我去周圍轉轉。”玉工站了起來。

  “公子!公子!”外面灑掃的小伙計掀開簾子,冒冒失失地沖了進來。

  “沒規矩!”玉工低低地呵斥,“有什么話不能慢些說么?”

  “不是……不是……”小伙計急得滿頭是汗,“外面……外面有人找公子,說是……說是姓赤,大……大……大人物!”

  “姓赤?”呂歸塵吃了一驚,急忙起身。

  他往外跑了幾步又轉身,對玉工鞠了一躬:“這枚玉環請先生幫我留住,我愿意出三百枚金銖。”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后面,悄悄把簾子掀開了一條縫隙去偷看。小街中央赫然立著七匹棗紅色的健馬,都是鐵掌銅蹬,披著赤紅色繡金的馬衣。馬上的騎士披著同色的綿甲,腰挎鯊皮鞘的長佩劍,其中一人高舉的深紅色旗幟上繪著金黃色怒放的菊花。那是下唐國主百里景洪的家徽。不是紫寰宮(注:唐國國主的宮室,裝飾以淡雅為上,白梁紫柱,牌匾和描畫多用紫色勾勒,所以有紫寰宮的名字)內務重臣和親信大臣入朝面帝,外姓人不能輕易奉此旗幟。

  “是……是宮里的旗號,”小伙計戰戰兢兢的,“那個紅旗下的,好像是執金吾的副統領赤浩年將軍!”

  玉工默默地點頭。

  紅旗下策馬等待的中年將軍一身銀色重鎧,紅色大氅,透著隱隱的官威,令人不敢直視。可呂歸塵一走出鋪子,他就偏腿下馬,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幾名執金吾也是下馬行禮,禮數周到。赤浩年上前湊在呂歸塵的耳邊說了兩句,一行人隨即上馬,飆風一樣馳向了小街的盡頭。凰月坊的這條小街上都是玉石鋪子,屋檐下掛了玉珂當作招牌,駿馬帶著一陣風,玉珂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絕于耳,仿佛戲臺上昭示暴風雨將來的鑼鼓急奏,久久不停。

  “是籠子里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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