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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第55章


  阿蘇勒立馬在臺納勒河的東岸,面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后是上萬具尸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幸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里只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于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獲麥子那樣輕松地把青陽武士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只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余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后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后,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松的繩子。阿蘇勒心里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松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伙伴并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并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復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干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后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犁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后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里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犁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犁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里是一幅畫面,夕陽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后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臟得就像一個從馬廄里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犁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么疲倦,怎么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犁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里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么大了。木犁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象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犁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面對撲進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里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里劃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犁依然叫他世子,也許只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犁的心里阿蘇勒都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沖鋒中他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里的箭簇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簇也許會更深傷到心臟。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余的三千余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御。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松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劇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結!快集結!木犁拖不了太久,朔北人會渡河!”這是巴赫最后一句話,隨后他失去了知覺,在疾馳的馬背上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雪里。他略微能放下心了,這支騎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練的,巴夯能夠指揮他們。

  巴夯跳下馬,把巴赫從雪里扶起來,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頭說:“巴魯巴扎,保護你們的伯父,帶著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結陣。”

  他從執旗的武士手里抓過戰旗,轉過頭看著河西岸,看著千余人站在風雪中的背影,低聲說:“我守在這里,我要看著朔北人過河。你們若是遠遠地看到這桿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隊就跟在我背后,你們要做好一切準備,死守城門。可別想著有多少時間,朔北的薛靈哥馬很快。”

  “父親要自己當斥候么?”巴魯把伯父扛在肩上。這個小伙子已經長大,遠比他聲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偉。

  巴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他忽地一驚,發現剛才還立馬在河邊的阿蘇勒不見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沒有找到。

  “大那顏在哪里?”他對身邊的鐵浮屠武士大喝。

  “剛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鐵浮屠指著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過來,“該死!”

  他也想過要去把木犁那個死犟的老東西搶回來,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犁決定的事情不可動搖。他們需要拖延朔北人爭取寶貴的時間,這樣潰散的軍隊才能再次集結,無論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擊朔北人,他們需要時間準備。

  巴夯能做的僅是守在這里把朔北人過河的戰報及時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蘇勒顯然沒有想那么多,他向著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尋找堅實的冰面過河。巴夯還記得這個孩子拾起刀擋在自己的叔叔和蘇瑪之間的事,那次幾乎震驚了青陽所有貴族,十年過去了,他也還是那個惹禍的性格。

  巴夯看著自己身后不到一百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人馬披甲,準備沖鋒。”

  “巴夯將軍,大君的叮囑是鐵浮屠沒有手令不能調動,而且敵軍太多,現在倉促出擊,我們會有危險。”一名鐵浮屠說。

  “大那顏如果死在這里,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頭送回去給閼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語,“我答應過那個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顏帶回去給她……”

  “小姑娘?”那名鐵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里流傳著大閼氏和大那顏之間的故事,和東陸達官貴人間的風流韻事一樣被津津樂道。

  “不要在別人面前說出什么奇怪的廢話來,否則我把你的頭擰下來!”巴夯明白自己就說了奇怪的廢話,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頭盔上,放聲咆哮,“人馬披甲!準備沖鋒!”

  這是軍令,再沒有猶疑的機會,鐵浮屠們抖開了身后馱馬背上的油布,馬背上烏青色的鎧甲上流動著森嚴的光。

  狼群沖入了孛斡勒組成的人墻,它們的利爪僅用了一瞬間就把最前排的奴隸們撕成碎片,帶著熱氣的血肉吸引了這些野獸,它們撲在尸體上撕咬。這時候后面的奴隸發動了,他們以投矛刺向白狼的頭部,幾頭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來,伸出利爪把撲上來的奴隸武士們攔腰掃成兩段。更多的奴隸甚至無法接近白狼,狼騎兵們擲出了戰斧,準確地斬入奴隸們的頭顱,保護了自己的坐騎。這些朔北武士一輩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狼的利爪和狼騎兵的戰斧組成了沒有破綻的戰爭機器,互相援護,交替進攻。

  奴隸們用在騎兵身上有效的戰術完全失敗了,他們一隊又一隊地沖上去,一隊又一隊地倒下。但他們不停,更不后退,他們肩并肩,一樣互為援護,交替進攻。他們從小一起訓練,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還有一名孛斡勒活著,這支軍隊就活著。

  一名孛斡勒在距離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戰斧劈中了肩胛,他沒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盡力量繃緊了背。他身后的孛斡勒跟著沖上,踩在他的肩膀上騰空躍起,在空中揮刀橫掃。這一刀準確地斬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雙眼。白狼剛剛哀嚎著立起來,更多的孛斡勒沖上,十幾個人圍在白狼身旁,用刀插進它的腹部。

  他們圍住那名狼騎兵和垂死的白狼,舉刀劈斬,那股瘋狂比狼更像狼,讓人想起群狼撲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搶奪肉塊。但這小小的勝利沒有維持多久,后面的狼騎兵狂怒地擲出數十柄戰斧,把這些孛斡勒砍倒在白狼的尸體旁,此時狼和它的主人已經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

  木犁提著刀在孛斡勒中四顧,他始終沒有沖鋒,可是他的子弟兵越來越少了,只剩下幾十人圍繞著他,狼群則如鐵桶一樣包圍了他們,再外一圈是朔北騎兵們高舉武器呼吼著助威。

  “蒙勒火兒!”木犁忽然吼叫起來,“蒙勒火兒!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里!你出來!”

  沒有任何征兆,隨著木犁吼叫,周圍忽然安靜起來,所有白狼往后退卻。孛斡勒們周圍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騎兵們隔著幾十步看著他們。白狼們俯下身去,狼騎兵們離開狼背,站在雪地里,也俯下身去,貼近地面。

  這時候只剩下一匹白狼依舊站立,四條粗壯的腿撐得筆直,風掀起它的長毛,狼背上的老人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長毛,看著木犁,血紅色的眼睛里透著憐憫和嘆息。風暫時停下了,晶瑩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犁的刀和蒙勒火兒的鉞上,三十年后這對夙敵相遇,隔著雪幕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木犁,你老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蒙勒火兒,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那些故作高深的話。”木犁目光如電,牙刀空揮,放聲咆哮,“來啊!你還沒死,我也還沒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著急?你現在很開心?來!殺了我,你會更加開心,殺了那個曾打敗你的奴隸。蒙勒火兒我知道你心里很著急,恨不得沖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給你這個機會!”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鎮靜:“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為了戰勝我?還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這里,盡你對青陽部的忠誠?”

  木犁不再說話,提刀撲上,快如奔馬。蒙勒火兒揮手,阻攔在他和木犁之間的狼騎兵們迅速地閃開了一條路,蒙勒火兒單手提鉞指向木犁。木犁距離蒙勒火兒只剩下幾步距離,忽地躍起,右手牙刀劃出蕭煞的弧線,帶著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

  蒙勒火兒沒有移動,動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頭狼偏轉頭,準確地咬住了木犁的牙刀,那柄東陸出產的名刀在狼牙下輕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蕭煞的弧線,鐵光直指蒙勒火兒的臉,那是木犁左手拔出了一直捆在背后的重劍,那是郭勒爾·帕蘇爾生前的佩劍,是他統帥青陽大軍的憑證。

  蒙勒火兒忽然收回了鉞,以鉞柄的鐵木橫封,架住了木犁的重劍,這必殺的一劍在蒙勒火兒那里仿佛一個孩子把戲。木犁還未落下,蒙勒火兒左拳猛地擊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犁瘦小的身體凌空擊出一丈!

  木犁在雪里翻滾,按著胸口爬了起來,面容猙獰,臉上青筋跳動:“來啊!老狼!再來!別停!讓我殺了你!”

  “木犁,我曾經那么欣賞你啊!那時候你在我眼里是一匹兇狠的狼,磨尖了牙齒和爪子,想要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那時候你還是個沒有地位的奴隸崽子,除了那些刀一無所有,你要用我的頸血換取你的自由和榮耀。和那樣的木犁對敵,讓我激動得手會發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現在的木犁,你只是青陽部的一頭老狗,吼叫著要為主人盡忠。”蒙勒火兒喟嘆,“看到你這樣,我有些難過。”

  蒙勒火兒調轉狼頭,緩緩地離去。

  “蒙勒火兒!”那份羞辱讓木犁撕心裂肺般地吼叫,他高舉重劍,奔向蒙勒火兒的背影。

  蒙勒火兒抓著白狼的長毛,并不回頭,隨手摸到了自己的戰斧。他半轉身體,把戰斧擲了出去。木犁看見一個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豎起重劍擋在自己面前,戰斧呼嘯著盤旋,擊中了劍刃。木犁感覺到自己心口剛才被蒙勒火兒擊中的地方忽然痛得像要裂開,他退后一步,吞下了一口腥咸的唾液。被反彈的戰斧在空氣中劃過巨大的弧線,重新回到蒙勒火兒掌中。蒙勒火兒勒馬回顧,直視喘息著的木犁,微微搖頭。

  “木犁,不要白費力氣了。你現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勝的心,你的人生已經結束。”蒙勒火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看著木犁,笑了。他勝利了,三十年之后他徹底摧毀了這個桀驁的奴隸崽子。這不靠他的斧和鉞,是靠意志,他摧毀了木犁的信心,把他從驕傲的青陽英雄打回一個將死的老奴隸。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快意,殺了木犁怎么能和這種勝利相比?怎么能有一種復仇像這樣暢快?

  木犁看懂了蒙勒火兒的笑,他忽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的腦海里有千萬人對著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這讓他想起他還是個小奴隸崽子的時候,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那些貴族圍繞著他,俯視他,指著他,每個人都大喊說: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他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抓著劍柄,劍尖無力地垂在雪里。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那些人的喊聲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愿意結束……我還沒有結束!”他想要大吼,聲音從喉嚨里出來,卻是嘶啞的呻吟。

  他的視線模糊了,蒙勒火兒的背影慢慢遠去,他拖著腳步往前挪動,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涌了上來。他用手捂住,吐了出來。他移開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的紅色。他感覺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從他的身體里流淌走,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老了,其實早該死了。蒙勒火兒看穿了他的把戲,他并不是來求勝的,他來求他自己的結局。其實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那么渴望蒙勒火兒巨鉞劈下的瞬間,那是將軍木犁應有的結局。

  蒙勒火兒那個魔鬼,不僅是殺人,也把人的心作為玩具。他不給木犁英雄般的結束,木犁可以死,作為一個戰敗的奴隸。

  狼騎兵們重新跨上狼背,跟隨著蒙勒火兒離去。蒙勒火兒去向了西邊,這意味著他暫時放棄了奪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橋被毀使他損失了寶貴的時間,此時青陽潰軍已經重新集結起來,靠著接天的北都城墻,他們應該可以守住。大隊騎兵跟隨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尾隨在白狼團之后。剩下幾百名朔北騎兵們帶馬上前,砍殺最后的幾十名奴隸武士。

  木犁在奴隸們的哀嚎中仰起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雪花飄落,在他的瞳孔里變得越來越大,晶瑩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十四歲的木犁殺死了他的主人。后來這樣大的雪總在他的夢里飄飛。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殺死了主人之后仿佛喪家之犬那樣在雪地里逃亡,背后是嘈雜的吼叫聲和馬嘶聲,他感覺到自己就要被這個世界的寒氣凍死了,他的生命隨著體溫漸漸流走,他跑不動了。

  就這么死了吧,他想。他撲倒在雪地里,撲倒在一匹黑色的馬前。他抬起頭看著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么殺死自己。他看見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冷峻威嚴。那個年輕人叫郭勒爾·帕蘇爾,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現在郭勒爾已經死了,再沒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犁緩緩地跪下,仰首對著天空。

  最后一名孛斡勒旋轉著倒在雪地里,朔北騎兵們圍繞著木犁。現在只要輕輕一刀,他們就可以取走這個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們猶豫著沒有動,因為蒙勒火兒并未說可以殺死他。短暫的沉默后,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他大步走向木犁,臂上的銅盾中彈出了一截厚重的劍刃。

  那居然是一個身高達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腳踩在木犁的肩上,抓住他的頭發,把劍刃壓在他的后頸里,朔北武士們一齊退后。

  夸父武士聽到了急速逼近的馬蹄聲,他從那聲音里面覺察到危機,于是扭過頭。那是匹青黑色的戰馬,沿著河岸而上,以迅雷之勢切開了朔北騎兵的隊伍直沖進來,馬上的人影雙手撐鞍,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躍起了,雙手握刀,刀長五尺,旋身劈斬。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優雅中透著肅殺之氣,完全不是蠻族武士的大開大闔。朔北騎兵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逼近了木犁。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御,他一腳踢開木犁,以劍刃蕩開了那柄長刀,覺得手腕一震。對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體,仿佛跪拜。夸父武士還沒有明白這個動作的目的時,已經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凜冽殺機。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后跳躍,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長,他一次全力后躍就掠過了近乎一丈的距離。也正是這一丈距離救了他的命,在他后躍的一瞬間,足長五尺的青色刀光飛揚而起,仿佛空氣中揚起的一幅青絹,刀上的寒氣森嚴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而敬畏地看著他的敵人,他現在不得不正視這個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蠻族人類了。那樣縝密的武術中殺機四布,青陽武士在落地的瞬間已經進入了下一次進攻的準備,他那個似乎是跪拜的動作是為了積蓄力量發起破空的殺手刀。兩次進攻中間不容發。

  “桑都魯哈音。”他以雙盾護在自己的胸前,低聲報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驚訝,因為他發覺他的對手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扎成辮子,是地道的蠻族裝束,神氣卻仿佛東陸纖秀的貴族少年。年輕人清澈的眼睛里隱隱流露出怒氣,他繃緊嘴唇,右手森嚴妖異的長刀虛揮一記,五尺長的刀刃完全阻擋了桑都魯哈音再次突襲木犁的道路。

  年輕人的背后,木犁虛弱地倒在雪地里,木然的雙瞳望向天空中,仿佛一具尸體。

  一騎黑色的駿馬從朔北武士們后面走出,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風帽垂下來遮擋了他的面容:“青陽部,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蘇勒心里一顫。

  “因為你曾在戰場上和雷碧城宿命般地相遇,雷碧城告訴我他遇見了一個少年,天驅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手中復活了。我們曾以為幽長吉之后,不會有人再能喚醒這柄邪刀。”

  “辰月。”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強行克制住戰栗。驚懼仿佛一個水泡從他心底極深處幽幽地浮起。任何一個曾經目睹殤陽關慘狀的人,再次聽到辰月的名字,都仿佛被毒蛇纏繞。老人的裝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樣,辰月的使者總是用黑色的長袍籠罩自己,像是來自死人之國的使者,他們步履所到之處,戰火燃燒。阿蘇勒預感到這場戰爭背后隱藏著更可怖的東西,辰月教徒出現在朔北部的軍隊里,這是危險之極的兆頭。

  “山碧空追隨諸神的腳步,已經七十年。”

  “那么,我們是敵人了!”阿蘇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鷹徽,“鐵甲,依然在!”

  最后一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把長刀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著山碧空發起了沖鋒!山碧空沒有機會冥想,他在呼吸間足以令天地色變,可他甚至沒有時間做一次悠長的呼吸,阿蘇勒的進逼如同一只大雕在半空中轉折向著獵物俯沖而去,他發動的瞬間,山碧空已經感覺到眉心中間有一道滲入骨骼深處的寒氣,仿佛是那柄邪刀的刀鋒緊貼他的皮膚。

  桑都魯哈音在幾乎同一刻發動,向著右邊平行移過五尺,完美地阻擋在阿蘇勒和山碧空之間。他雙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兩面銅盾架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阿蘇勒側轉身體,右手按住影月的刀柄,借著前沖和轉身的兩重力量,影月全力斬擊在銅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鷺行雙合斬”!

  金屬撞擊的巨響讓雙方都感覺到牙齒酸痛,夸父的巨大力量此時占盡了優勢,桑都魯哈音的身體只是稍稍后挫,仿佛一張巨弓微微彎曲,就抵消了阿蘇勒的全力揮斬。影月的刀刃沒入銅盾中兩分,但是銅的韌性令盾牌在巨響中保持原狀沒有崩碎。

  阿蘇勒左手撤離刀柄,按在影月的刀背上,用盡全力恢復了身體的平衡。

  桑都魯哈音深深吸氣,擋住對方的沖鋒,下一輪的進攻就輪到他了。他還有余力未發,他占盡了優勢。就在這個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無法繼續,被一股陰寒的力量截斷了!仿佛虛空中一柄看不見的刀從正面切斬在他的喉嚨間,刀上帶著足以凍裂人的骨頭的徹寒。

  “不可能!”他心里大吼。

  他已經擋住了阿蘇勒的斬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銅盾封住了那柄妖異的五尺長刀,可他從眉心到胸臆間都有劇烈的痛楚,讓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斬中了。

  影月在阿蘇勒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間發生了變化,阿蘇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鮮血滲入了刀身的金屬花紋里。那片本已光如滿月的刀再度發生變化,那些隱沒在金屬表層下的暗紋亮了起來,鐵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漲和消退著,仿佛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阿蘇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況下平衡身體,再次發力,他在靜止中發力,力量卻不亞于剛才攜著沖鋒之勢的雷霆一擊。

  東陸刀術,息衍的“切玉勁”,影月的刀鋒再次沒入銅盾兩分。

  桑都魯哈音看著那柄邪刀上一閃一滅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閃滅的節奏。他明知那是個錯覺,卻不能抗拒,他身體上的疼痛真實可怖,他覺得鮮血已經在順著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嚨已經裂開了,那身體里的裂痕還在延伸,他隨時會被隔著盾牌透過來的刀寒徹底吞噬。但他不能讓開,他壓住呼吸,強迫肌肉收縮,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蘇勒推出去。

  一只消瘦修長的手按在桑都魯哈音的肩膀上,手心帶著淡淡的溫暖。

  山碧空在瞬間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純凈的力量注入桑都魯哈音的身體,和他的靈魂發生了一次共鳴。桑都魯哈音覺得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他的身體里低沉悠長地呼吸了一次,這個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恢復,那股陰寒的刀勁被強行推出了他的身體。

  這是反擊的機會!他的雙手緊握,發動了銅盾的機括。銅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鱗片狀的東西彈出,構成一層荊棘,鎖住了刀身。同時桑都魯哈音全身發力,兇蠻地前沖,憑著他龐大的身體和足以扳倒一頭六角牦牛的巨力,阿蘇勒這樣的對手會立刻被壓倒,仿佛大潮卷走沙灘上的貝殼。

  阿蘇勒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變化,他感覺到刀柄忽然變得像塊紅熱的鐵。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魯哈音的對手,他連退了五步,后退之勢無法遏制。他雙手擰轉刀柄,影月鋒銳的刀刃絞碎了盾上的銅麟,阿蘇勒終于解脫開來,拖刀閃在一旁。桑都魯哈音收住力量,轉身面對阿蘇勒,舉起雙手劍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應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靈魂會侵入你的意識。”山碧空低聲說,“但你是一個夸父,你強壯的身體足以抵擋那些冤魂的侵蝕,我已把創生之力賦予你,從現在開始你不必畏懼他的武器。”

  桑都魯哈音再進一步,發出雷霆般的咆哮,雙手交握,雙盾上的銅劍架成十字。阿蘇勒看見那個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樣砸向自己的頭頂,沒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這樣的一擊,只能仰身閃避。桑都魯哈音雙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雙銅劍一齊沒入雪地中。他的雙劍仿佛灼熱的炭一樣,瞬間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蘇勒抓住木犁的衣領,橫刀防御,緩緩后退。

  桑都魯哈音雙臂緩緩展開,他以虔誠的目光看向天空,雙劍刃上忽然泛起了火紅的顏色。他開始旋轉,劍刃的火紅色越來越耀眼,就像河絡熔爐中的鐵水,溫度不斷上升。他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漸漸的,阿蘇勒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形,桑都魯哈音劍刃帶著凄厲的呼嘯,整個人如巨大的陀螺那樣向著阿蘇勒推去。他所到的地方,冰雪融化,蒸汽升騰,朔北武士們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一幕,如同見到神跡。

  阿蘇勒沒有辦法阻擋桑都魯哈音,這個夸父武士可嘆可怖的力量配合山碧空的秘術,根本是無可防御的。阿蘇勒看不清桑都魯哈音的動作,而那致命的高溫在幾步之外已經有熱浪撲面而來。

  又有馬蹄聲,沿著河岸而上。僅僅一匹馬,蹄聲轟然如雷鳴。

  桑都魯哈音沒有停下,此刻他已經占有絕對的優勢,無論來的是什么人,他足以把人和馬一起絞成碎片,焚燒成焦炭。那一騎逼近的時候,把一名試圖策馬上去阻擋的朔北騎兵生生地撞開,武士被撞離馬鞍,一匹上千斤的薛靈哥被撞得四蹄騰空,口吐鮮血。對方沒有停頓,向著桑都魯哈音后心刺出長槍,烏黑的長槍足有一丈二尺長,槍頭巨大,上面綴著的鐵環巨震。

  長槍和桑都魯哈音灼熱的劍刃相撞,一截鐵質的槍頭橫飛出去。桑都魯哈音的劍刃不停,斬中了那匹馬的胸口。桑都魯哈音覺得渾身疼痛,仿佛用足的力氣卻砍在一面鐵墻上,他幾乎被彈得退出去。不可思議的,他的劍刃沒能把那匹馬開膛,金屬馬鎧完全吃掉了他的力量。馬背上的騎兵刺出禿頭的長槍,桑都魯哈音這才發現那桿槍整個都是鐵制,削去槍頭之后依舊銳利。

  他一手死死抓住鐵槍的槍柄,對方騎兵的烈馬頂著他后退。桑都魯哈音踩穿了積雪觸到實地,竭力止住后退的勢頭,另一手銅劍再次斬下。

  又是兩尺長的鐵桿橫飛出去,但是對方騎兵仍然把僅剩下八尺的鐵槍扎刺出去。

  桑都魯哈音沒有選擇,他沒穿甲胄,即使穿上也擋不住這樣攜著馬力的直刺。他再一次抓住槍桿,再斬!

  鐵槍剩余七尺,對方仍舊不停。桑都魯哈音咆哮著,反而上前一步,身體前傾,以肩膀扛住那匹馬的脖子,咬牙再不后退。他抓住了槍桿,這一次直接斬向中央!

  對方那名青陽武士手里只剩下四尺的鐵桿,他忽地把鐵桿抽回,高舉過頂,用盡全力對著桑都魯哈音的頂心抽打下去。桑都魯哈音高舉手臂格擋,這一輪攻防雙方都用盡全力,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抽打中對方拉著戰馬后退,桑都魯哈音也緩步后移。他猛地后跳了一步,對方騎兵也拉住戰馬不再上前,雙方喘息著戰平。

  桑都魯哈音這才真正看清了對手,那匹撲近的駿馬和它背上的武士籠罩在烏黑的鋼鐵甲胄中,不露皮膚,仿佛是用整塊的黑鋼鍛打出來的。他剛才擊中戰馬的胸口僅僅讓那件鋼鐵甲胄中央向內崩碎了一圈,卻不曾裂開。桑都魯哈音無法想象這樣的金屬,他的一記劍斬可以把一拳厚的鐵板切成兩半,切口平滑。而那匹被撞飛的薛靈哥駿馬躺在雪地里,已經奄奄一息。

  “巴夯。”阿蘇勒知道那件威嚴的鐵面下是誰。

  巴夯棄掉了手中半截鐵槍,緩緩拔出腰刀:“阿蘇勒,我們回撤,我可不想朔北的老狼再趕回來。”

  “鐵浮屠,果然堪稱獨一無二的甲胄。”山碧空贊嘆了一句。

  “快!”巴夯低喝。

  阿蘇勒蹲下去,把木犁瘦小的身體抗在自己背上。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長得比木犁還高了,曾經這個瘦瘦小小的老人在他的眼里是那樣高大。他背著木犁走到自己的驪龍駒旁,把他扶上了馬背,自己也爬上了馬鞍。巴夯帶馬靠近他,兩匹馬并肩回退,兩雙眼睛緊緊盯著桑都魯哈音和山碧空,巴夯的腰刀和影月在兩側翼護。

  “你們可以走,我們會有其他決戰的機會。”山碧空輕輕揮手。

  他這么說著,眼睛一直看著遠處的河岸上,大約一百名和巴夯一樣裝備的騎兵已經列出了虎豹騎曾使用的一字陣,一百桿鐵槍的槍頭指向這殿后的數百名朔北騎兵。

  “走!”巴夯忽然拉住阿蘇勒的韁繩轉身疾馳。

  阿蘇勒環顧周圍,他們奔馳在紅色的雪地里,雪里無處不是尸體。青陽部最后的“孛幹勒”全部戰死在臺納勒河以西的戰場上,這些年輕人至死沒能贖回他們的自由。

  “你看見了么?那個年輕人眼睛里的仇恨……”山碧空看著被鐵浮屠護衛著離去的阿蘇勒,低聲說,“桑都魯哈音,我們所做的事,會讓整個世界仇恨我們吧?”

  “無論如何,我會追隨在老師的馬后。”桑都魯哈音站直了,仰起頭。

  山碧空輕輕點頭,拍了拍這個學生寬厚的肩膀:“你們以我為導師,可是這一路上如果沒有你們,我也許早就死了吧?”

  他掉轉馬頭離去,桑都魯哈音大步跟著那匹健馬飛奔。

  鐵浮屠的快馬逼近北都城門,巴夯沒有打起大旗,這意味著朔北軍沒有追來。阿蘇勒一路上把手伸在木犁的衣服里摸著他的心跳,他慢慢放下心來,這個老人雖然虛弱,可是心跳依然平穩有力。他在距離青陽軍陣前還有數十步的時候拉住了驪龍駒,戰馬直沖到九尾大纛所立的地方,阿蘇勒心里一震,看見比莫干被班扎烈扶著,一手撐著馬鞍喘息,看見阿蘇勒的瞬間,比莫干的眼神一閃,微微把頭扭開。

  阿蘇勒掃視周圍,這支慘敗的軍隊透出一股絕望的死氣,虎豹騎失去了往日的驕狂,其他的幾部騎兵也低垂了戰旗,以示對那些戰死的武士的哀悼。僅僅半天之前這支軍隊還足以橫掃北陸草原,現在他們每個人都仿佛失魂一樣,目光呆滯,傷痕累累,受傷瀕死的戰馬發出低低的哀嚎,雪還在下。

  他回來了,卻沒有人會歡迎他。這時候沒人知道該說什么,用盡力量也擠不出一個笑容。

  “去找大夫!”他回頭對一個鐵浮屠武士下令。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阿蘇勒低頭,才發現木犁已經醒來了,只是目光依舊空洞,往日那對兇狠的眼睛只剩下兩顆焦黃的瞳仁。

  合魯丁家族那邊忽然傳出了嚎哭的聲音,阿蘇勒心里一動,猜到了什么。他往那邊看去,一個年輕貴族趴在一個老人身上號啕大哭,跟著他,所有合魯丁家族的騎兵都跪了下去,哭聲震得地面都顫抖。阿蘇勒不認識那個叫額日敦達賚的年輕人,但是他依舊模模糊糊記得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長相,現在那個老人躺在雪地里的一張氈子上,心口插著一支箭,傷口處的血跡已經干涸。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死了,這讓這場慘敗更加沉重。比莫干掙扎著直起身,卻不知說什么,又扶著馬鞍慢慢坐在地上。

  額日敦達賚嚎哭著高舉雙手,從現在開始他就是合魯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親。他對于自己曾勸父親出戰悔恨到了骨子里,他恨自己的年輕和沖動害死了父親,更恨那些狼一樣的朔北人,年輕的額日敦達賚恨這片天地,他此時才領會到父親縱然是個陰險狠辣的人,卻對他始終都抱著那么深的愛。可他無法報答父親了,永遠的。

  他回過頭,看見阿蘇勒馬鞍上的木犁,愣了一下,忽然騰地站了起來,吼叫著從一名護衛腰里拔了刀,大步沖著木犁而來。阿蘇勒一驚,影月自然而然地出鞘,橫封在他和木犁面前,刀上的血跡未干,影月透著邪異的輝光。

  “主子!主子!”合魯丁家族的幾個武士竭力拉著額日敦達賚,可是他們拉不住這個瘋牛般的主人。

  斡赤斤和脫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額日敦達賚的好朋友,臉色陰沉地拔了刀,走到額日敦達賚身邊,兩位家主彼此對了對眼神,沒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兒子。阿蘇勒面對這三個虎狼般的年輕人,緩緩帶馬后撤。額日敦達賚他們不認識阿蘇勒了,也不在乎這個人從何而來,他們眼里只有木犁,誰攔著他們,他們就要誰的命。巴夯帶馬向著阿蘇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記住!男人心里要有求勝的血!”木犁忽然用異常平靜的聲音對阿蘇勒說,“不要膽怯,不要畏懼!”

  他甩開阿蘇勒跳下了馬背,向前伸出手去。他的動作里帶著巨大的力量,即便是悲怒的額日敦達賚三人也被他震住了,暫時停下了腳步。木犁焦黃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種凌厲的、桀驁的、乃至于狂妄的神氣。

  這個老人強硬地昂起頭,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北都城的城門前,面對怒目而視的貴族們、虛弱的大君和數萬幸存的青陽武士。他那股倔強的勁頭,好像是就算敲斷他的脖子,他也會把眼珠翻著對向天空。他從沒有低過頭,從奴隸到將軍,脖子總是這么硬得讓人想要敲斷。

  萬籟俱寂,只有千千萬萬雪片落下,慢慢堆積在一起的聲音。

  木犁忽地用腳尖挑起了雪地中遺落的一柄刀,他抓住了刀高舉起來,從自己的后頸劈下!

  “木犁將軍!”阿蘇勒大吼,他從馬背上撲下,向著木犁狂奔。

  他看見這個老人低下了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木犁低頭了,但這只是為了讓那柄刀從后面砍下他的頭顱。老奴隸的頭顱滾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絢麗卻又悲傷地涌向天空,阿蘇勒和對面撲近的不花剌一起停下了腳步,他們兩人之間,蒼老而枯瘦的無頭身軀緩緩倒下。

  阿蘇勒感覺到那股從內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幾乎站不住了,只能拖著腳步前進,他跪在木犁的尸體旁,默默地把他抱起來,貼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淚水,可是淚水無聲地滾了下來。他想對著周圍的人大喊,他不知道喊什么好,只想說他死了啊!他死了啊!為什么啊!

  額日敦達賚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扔下刀,轉身默默地走開了。其他人也都把頭扭轉開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見。比莫干舉手支著額頭,好像他的頭重得要掉下了。阿蘇勒看不懂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記憶里的很多人已經死了,有人還沒死,卻永遠地離開了他。當他十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鄉,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抱緊木犁的身軀,仰天倒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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