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狼之旗
一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蒼空中漂浮著鐵色的云塊,蒼空下長草依依。一處隆起的坡地上,兩個老人并騎南望。
遙遠的地平線上,一座雄偉的大城孤獨矗立。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鄉,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么?”
“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貴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寶座?”
“說到郭勒爾·帕蘇爾,山碧空,你認識我親愛的女婿吧?”
“豈止認識,我曾經和故去的青陽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帳里飲酒,施術救活了他的小兒子,還千里迢迢地為他呈上東陸大皇帝的書信。他是一位威嚴體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們東陸人不知道背棄信義是男人最大的羞恥么?居然能在我面前這樣平靜地說你曾經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來找我,說辰月教認可我為草原的大君,說我的戰斧應該砍下東陸皇帝的頭。”
“我們并不羞恥,我們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們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們東陸人的神。”
“東陸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區別那么大么?”
“你們的神,高高在上,你們的人用黃金和濯銀鑄造成星辰的樣子嵌在神廟的穹頂上,作為這些神的象征。人們跪下去膜拜,焚燒香木奉上禮物,求他們為自己降福。而我們的神,他生著狼的頭,熊的背,雙腳是一對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鷹的雙翼,他一手持著開辟天地的斧頭,一手持著毀滅生靈的戰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轉,他每轉一圈,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貨供奉血牲,哪怕獻上新生的嬰兒去哀求,他也無動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轉,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殺了。”
“想不到狼主對于東陸的風情還有了解,不過我也聽說遜王令蠻族七部都承認自己是盤韃天神的子孫,世世代代結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盤韃天神是如此的殘暴么?”
“不是殘暴,不過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舉手指向天空,聲音嘶啞,“我還沒有蠢到向天上那個非我族類的東西乞求什么。就像你會在意那些被你捕獵的野獸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非我族類的東西?這是狼主對神的認識么?穿越北荒之前我聽人說狼主殘忍兇暴,像是魔鬼,可現在我不那么以為了。那些淺薄的人在背后非議狼主,卻根本沒有狼主這樣深邃的心。”山碧空低聲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輕了我們,我不敢說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樣的,不過我們所供奉的神,也并非金銀鑄造的偶像。我們的神,居住在這個世界之外,無動于衷地看著千萬人死去,天地毀滅。”
“這些我聽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們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這些。”
“說吧,你們幫助我們,需要什么回報?草原上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孫的尊嚴。”
“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只需要狼主得勝,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說出實話,如果郭勒爾·帕蘇爾能夠再活二十年,更有野心,我們未必會轉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從心里還是一個軟弱的人。”
“我聽說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戰爭?”
“未必,可是我們現在需要戰爭。”
“我的兒子呼都魯汗說你們就像死牦牛尸體旁嗡嗡嗡飛來飛去的蒼蠅那樣討厭,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這么說我也并不反對。”
狼主轉頭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顏色詭異,從黑里透出血紅來,不像是人的瞳孔,“不過我的女婿并非你們想的那樣,他是個可怕的敵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經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山碧空沒有因這可怕的凝視而不安,反而轉過去打量著狼主。這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啊,他整張臉被埋在濃密的須發中,像是幾十年里都沒有修剪過,身上裹著沒有硝制過的羊皮,唯一裸露出來的是一條臂膀,紋滿青色和紅色的圖騰,手中提著青銅色的巨鉞。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寸是光滑的,滿是傷痕和皺紋,膚色蒼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結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傷痕和皺紋,他和最貧苦的牧民一樣骯臟。他跨著一匹肩膀和戰馬同高的白色巨狼,那狼魁梧得像是頭熊,狼頸上灑落的長毛像是馬鬃,它那雙血紅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南方地平線上的城池。
兩個人在這次對視中都沒有取勝,于是各自移開了目光。
“加快行軍,只要一天就可以兵臨城下了吧?”山碧空說。
“不,我們在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會再有人幫助帕蘇爾家,讓那些脆弱的孩子們蜷縮在北都城里驚恐吧,他們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飽他們的戰馬等待我們出現在城外。那我們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們一天不見到我們,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們已經快要忍不住了,恐懼和等待會把年輕人磨成膽怯的旅鼠。”
山碧空微微點頭,“狼主對于攻心,真是有學問。”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戰書。不過我懂得這二十多年來的艱辛,我要一點一點地都報答在郭勒爾的兒子們身上。”狼主說。
他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是枯木般扭曲起來,“其實,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孫們,我從未相見的外孫們啊,讓我看看你們是否長大了!”
此時從他們所在的坡地上俯視,下面是片平坦的谷地,成百上千的木樁樹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邊,每一根樁子上都高吊著尸體。赤裸著上身的戰士們大聲地呼吼,他們的巨狼以強勁有力的后腿跳躍起來,去撕咬那些已經僵硬的骨肉。空氣中浮動著野獸的騷味和鮮血的腥氣,初升的太陽照在巨狼的背上,長毛暈出黃金一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