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根兩指寬的布條在息衍手中,燈下,他已經反復讀了很多遍。
那是一封極其簡單的信,是以炭筆草就,布條也像是隨手從衣角撕下的,隨意到了極點。
吾兄如晤:
我聞事發突然,聯軍以尸亂被困殤陽關。此術是尸蠱之法,傳自云州,東陸識之者少,唯太卜博學,或有所聞。尸蠱噬人精魄,可用于尸體,亦可用于活人,重傷之人若為尸蠱所噬,則失卻本性,與死者復蘇無異,皆喪尸也。尸蠱至難拔除,然有破綻。以尸蠱起萬余死者,是秘術大陣,謂尸藏之陣。有陣則有陣主,陣主猶在殤陽關內。陣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為加官晉爵之機會。憑兄自決。
弟沐手謹奉
息衍終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布條重新卷了起來,塞進腰帶里。
“叔叔,這上面,到底是說的什么?”守候在門口的息轅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湊了過來。
“是說要解我們現在的危局,只需要殺一個人而已。”息衍淡淡地道。
“一個人?”息轅瞪大了眼睛,“誰?”
息衍看著心急的侄兒,苦笑了一聲:“我要是知道,豈不早就找出來殺掉了?”
“不知道?那可怎么辦?”
“按照我猜的,這個人會自己出現的,因為他還要殺我們呢,他不出現,怎么殺我們?”息衍笑著問侄兒。
息轅一愣,無以回答。
“我現在倒是好奇,這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到底從哪里跳出來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息衍幽幽地問。
“會不會是圈套?”息轅道。
“現在不是猜疑的時候,我們是在存亡之地,即便是圈套,也只有嘗試!”息衍握拳,輕而有力地砸在桌面上。
“叔叔早點休息吧,白大將軍下令,明日焚燒戰死將士的尸骨,免得疫病流行,也算是葬禮。白大將軍說這次死傷慘重,是國家之殤,軍人之殤,所以請諸國大軍百夫長以上,除去值守的人都到場,算作哀悼死者。”
“這時候還搞這種花哨的葬禮,大概白毅也是被傷到了,心里難過。”息衍說到這里沉默了一會兒,“真正令他難過的,是他自己下令殺的那些傷兵吧?對于白毅這么一個驕傲的人,這樣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中午,耀眼的陽光下,尸首堆積如山。
這是陽光最盛的時候,是生長的力量彌漫整個世界的時候,死亡的氣息也因此退避消散,怨恨的靈魂不會趁機作祟。所以東陸諸國的葬禮都習慣于安排在正午開始。
楚衛國的軍士們將一具一具的尸體抬了上去,層層疊疊地堆著,每一層鋪一次木柴,灑一次油料。尸堆的周圍滿是低頭默哀的軍士們,他們每個人都是面色枯黃,神情悲涼,緊抿著嘴不出聲。他們都是見識過戰場的人,卻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尸體這么堆積著,而這些人都曾是他們的戰友和兄弟。巨大的尸山仿佛死亡的圖騰那樣令人悲惶而憤怒,年輕的軍士們忍不住輕輕地戰栗。
最后一具尸體終于也被抬了上來,是一身百夫長裝束的薛大乙。他死的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的老兵,可是臨危不亂,高聲示警,立下了大功,否則這次危機并非簡單地殺死幾千個傷兵便能解決的。從人群里找出他的尸體之后,白毅下令追升他為百夫長,身著百夫長的盔甲進行火葬。
“大將軍,一切都準備好了。”親兵走到白毅身后。
“點火。”白毅的聲音嘶啞。
親兵們接了命令,各自點燃了火把,他們奔跑幾步,接近尸堆,全力擲出了火把。火把落在灑了油料的尸體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火焰由上而下地卷動,尸堆最后化作了一個黑煙滾滾的火山,燃燒尸體的味道其臭無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嘔吐。
可是沒有人敢動彈,因為白毅不動。
白毅就像是石像般站著,面對著正在逐漸變得焦黑、化為灰燼的尸體,這些人都曾是他的士兵。他站得最近,令人覺得他就要被火焰和黑煙卷進去,可是對于高溫和惡臭,他像是全無感覺。
黑煙幾乎遮天蔽日的時候,白毅忽然放聲而歌:
為卿采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長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發兮緩緩歌。
這本是一首楚衛國鄉間的情歌,可是在他嘶啞高亢的歌里,變了味道,像是咆哮,又如葬歌般令人悲傷。唱到最后,戰士們的隊列中也傳出了嗚咽,這些戰士往往來自同鄉的農戶,曾在戰場上掩護彼此的后背,如今卻只能看著他們的尸體化成灰,這些軍士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城關,那種積郁了很久的恐懼合著悲哀一起涌出來。終于有一名年輕的戰士忍不住跪倒,哭聲嘶啞。
白毅的親兵立刻上來把那名敗壞了軍紀的年輕戰士拖了下去,可他的哭聲還像是盤旋在周圍那樣,讓每個人心里都像是扎著一根釘子。
息衍緩步上前,走到白毅身邊和他并列,瞥了一眼自己的故友。白毅臉上卻沒有任何悲哀的神色,不像是那夜在輜重營門口息衍看見他撲出來的模樣,此時的白毅只是死死看著飛騰的火焰,神色冷漠,卻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感覺。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很多年以前,我們都在天啟,是兩個金吾衛里自命不凡卻又不被看重的年輕人。而后來你變成了一個天驅,我放棄了那個指套,我們的命運就此變得截然不同。而忽然又有一天,我要和你并肩作戰,面對同一個敵人。”白毅輕聲說。
息衍冷笑:“這種蠢話也是你白大將軍該說的么?”
“他們不是為了天驅而來,為了他們的目標,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人可以殺死任何人。他們從不在意人命。”息衍低聲道,“現在看著眼前這些,你還不明白么?”
“我和你,再合作一次。”白毅忽然扭頭。他揚起眉鋒,對著息衍低低地咆哮,仿佛憤怒的獅王。
息衍側著頭,瞥著故人的眼睛,帶著一絲睥睨的笑,似乎在嘲弄白毅眼睛里的怒火:“合作什么?”
“我要那些辰月的子民,為他們的愚蠢和信仰支付代價!”白毅說到這里,忽地哆嗦了一下,話音顫抖,透出一股從不曾在他身上被看見的猙獰。
“白大將軍,你是急于報復么?”息衍冷冷地問。
白毅看著他,不回答。
良久,息衍伸出了手,白毅也伸出手,兩人同時用力握緊,力量大得兩個人的臉都同時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