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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IV‧辰月之征》第44章
十七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殤陽關。

  北大營正門,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牽著戰馬,引著一隊出云騎射手,正和岡無畏告別。晉北的這面大旗也是剛剛洗干凈,上面還留有淡淡的血斑。

  岡無畏指著血斑長嘆:“諸國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殤陽關的每一寸地面染紅了。”

  古月衣也低聲長嘆。

  “古將軍真的不赴帝都覲見么?”岡無畏問。

  古月衣搖頭:“其實國主并未令我入京覲見,我是一個將軍,依令而行。況且,晉北是那么偏遠的地方,皇帝知道晉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們那里,不習慣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諸侯素來沒有什么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國沒有很大的野心,其實皇帝的恩典再大,卻未必能澤及我們的雪國。”

  岡無畏慘然笑笑:“我還是要啟程入京的,不過休國五千精銳來到這里,我只能帶著一百六十五個活人入京了。休國不大,此次慘勝,我國已經無力和諸侯逐鹿。不過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勛,得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拿幾張輕飄飄的詔書而已。”

  “岡老將軍也說這樣的話,月衣倒是有些吃驚。”古月衣低聲道,“不過,卻是實情。”

  “哈哈哈哈。”岡無畏蒼老而豪邁地大笑起來。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岡無畏相識這些日子,還從未聽過這位端方威嚴的老一輩名將如此縱聲而笑,于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輕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經老了。你年輕,有才華,也有了名望。你應該輔佐胸懷壯志的主人,晉北侯雷千葉就是一個。你的國主,他并非沒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經積累實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實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岡無畏笑著說,此時他卸下了沉重的外殼,就像一個毫無顧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戰場上相遇,我也不會手下留情,你也用不著可憐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這個老人,終于點了點頭:“岡將軍的教誨,古月衣記得。”

  岡無畏轉身策馬而走。古月衣也翻身上馬,卻依舊注視著岡無畏遠去的背影。

  “岡將軍是一塊老辣姜。”有人在他背后含笑道,“看他揮刀殺敵,讓人握劍的手也熱起來。”

  古月衣驚詫地回頭,沒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背后。他看見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來,一身散漫的黑衣,嘴里叼著煙桿。

  “息將軍!”古月衣急忙見禮。

  息衍擺了擺手:“我是來找白大將軍的,聽說古將軍就要離開,也沒有機會遠送,不過終有再見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說的話,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經說了出來,改日如果在戰場上相遇,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息衍都會樂于看見古將軍的身影。”

  “我們……”古月衣愣住了。

  “你獲得了指套,可是距離真正的天驅,還差得很遠。”

  他笑笑,轉身走向北大營的門口,跟在息衍背后的,是呂歸塵和息轅,呂歸塵懷里抱著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頭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來是不想讓這個孩子看見滿地的橫尸,也不想讓人看見她的面容。古月衣對呂歸塵和息轅微微點頭,便算作告別。

  他再次看向岡無畏離去的方向時,那個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這是古月衣平生最后一次見到岡無畏。若干年之后,休國滅國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馬在那個持烏金色長槍的黑衣武士背后,親眼看著城門洞開,看著頭發花白的老將軍飛身一躍殉國,看見他的尸身被軍士們刺在槍尖上,當作勝利的標志舉過頭頂。

  古月衣的淚水不能控制地滑過臉龐,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傷口抹了姜汁似的。

  那個被他奉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頭問他:“是因為當年的交誼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興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衛大營的中軍主帳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

  息轅跟在后面,看見叔叔這個模樣,也略有些緊張。息衍很少如此謹慎,甚至有些猶豫,平素的息衍是一個懶散的人,了無牽掛。息轅知道這是要去見白毅,卻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見白毅讓息衍顯得有些異樣。呂歸塵拍了拍懷里裹在一團素錦中的小公主,和息轅對了對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頦細微的短須,有些為難的樣子:“終究是要帶走別人家的公主當人質,讓人有種做強盜的感覺。”

  他轉向息轅和呂歸塵:“你們兩個帶著小舟公主,進去和白毅見上一面,道個別。我在這里等你們。”

  “是。”息轅應了,卻有點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見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呂歸塵不解,扭頭看著息衍:“將軍是說?”

  “有個人,原來是你的朋友,現在不知道是朋友還是敵人,不過終究站在不同的立場上。相見不如不見,又是這樣尷尬的場面下。”息衍語義飄忽,終于不愿多言,“總之你們現在還不會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點懷念在戰場上,那時候大家始終都是朋友……”

  “讓他和小公主說說話,”息衍在后面補了一句,“但別太耽誤時間。”

  息轅和呂歸塵走進大帳,略略有些吃驚。偌大的帳篷本是白毅野外行軍的儀式場所,里面空間極其開闊,原本應該衛兵拱列,可是這兩個人卻只看見空蕩蕩的一座帳篷,只在最中央擱著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將軍雙手按著膝蓋,沉默地坐在那里遙望他們。他的眼神是安靜的,又帶著刀劍般的鋒利,卻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靜靜地推了過來。

  息轅也是見過場面的人,此時卻不能不束手束腳,他示意呂歸塵把小公主放下。呂歸塵解開了籠在小公主臉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臉龐露了出來,一雙明凈的眼睛開始有些姜黃,當她看見端坐不動的白毅時,忽然就安靜下來。她還是有點畏懼,低著頭,卻使勁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著白毅的神情,稍微覺得不對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見了最親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責罵。

  可自始至終白毅只是靜坐,連眉梢都沒動分毫。

  息轅和呂歸塵開始覺得不自在了,這個場面讓他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該存在的外人,像是糕點上的蒼蠅一般令人討厭。

  “舟月見過老師。”小公主縮著肩膀看著地面,小心地說。

  “老師?”息轅吃了一驚。

  “舟月,”白毅點了點頭,“看見你,老師很高興。國主囑咐老師,一定要從萬軍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動蕩不安,你沒有事,老師就放心了。”

  “舟月記得老師的教誨,有幾次遇見危險,一直默默地念老師教給舟月的話,就不怕了。”小公主聲音細細的放不開來,卻分明是極其地依賴白毅。

  呂歸塵在一旁看著她幾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卻被白毅以眼神嚇止,便又強忍著站住,像是一個等待老師訓斥的學生般。他心里覺得小公主有些可憐,卻也不便在這種時候多說話。

  “老師教你的什么話?”白毅問。

  “俯仰無愧,得失不驚,生死六十年中,榮辱幾點墨跡。待得看穿沉浮,終歸不過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間。與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誦。這句話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隨筆,息轅是不懂的,只覺得從一個錦繡纏身的小公主嘴里聽來,說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誦得很認真,白毅聽得嚴肅,息轅只有把笑生生壓住,憋得難受。

  小公主朗誦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點頭:“不錯,這一課記得很好,那么,這段《石頭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國文睿國主的《暇心論》。”

  “怎么解釋?”

  “是說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樂,被自己的得失操縱,其實世事看起來紛雜反復,但是無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夠安定自己的心,無愧于內,就能無所畏懼。生死是很短暫的六十年間的事情,別人的贊賞和辱罵也不過是一些墨水痕跡。世間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頭,石頭總是沉在水底,任憑流水起伏,石頭卻不會被翻起來。”

  呂歸塵微微點頭。這段話他跟著路夫子學過的,解釋也分毫不錯,可是這樣一個白玉般的小嬌女,卻不太可能明白這種老人的心境,終究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沒有想到白毅授課也是如路夫子一樣,盡是說些大道理,說起來無論怎么有理,想起來卻有些虛。

 白毅卻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都能記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呂歸塵和息轅,從椅子上起身,背著手在大帳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語:“息將軍送你來這里,讓我們再見一面,是因為你今天就要隨下唐軍去南淮了。那么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國主臨行前叮囑我務必帶公主歸國,因為非常掛念,不過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經應諾了下唐國,沒有中途反悔的道理,這次能夠救出公主,下唐國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來,隔著很遠和小公主對視。小公主像是呆了,張著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小臉上的神情讓息轅也心里一軟。他從未想過從一個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讓人心里不自覺地泛出酸楚來。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輕聲重復了一遍。

  小公主低頭看著地面,息轅能看見眼淚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轉,晶瑩剔透,可是最終卻沒有滑落。小公主抬起頭來,用清朗朗的聲音說:“舟月知道了,老師的話,舟月記在心里。”

  “很好。你生為我們楚衛國的公主,無從選擇家世,享受富貴榮華,也必須承擔起公主的責任。”白毅點了點頭,長嘆了一聲,“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卻不得不讓年幼的公主分擔戰禍,真是嘲諷。”

  他站在那里,遙遙地和公主對視。呂歸塵看著白毅的眼睛,只覺得這短短的凝視像是極漫長極漫長,長得讓人恍惚。可是他覺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見小公主面對白毅,努力抿緊花瓣樣的嘴唇,露出堅毅的神情來。

  白毅似乎是不經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聲,是武器出鞘的聲音。呂歸塵看見息轅緊張地拔出了佩劍,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轅神情緊張,是不自覺地做出了防御,不知怎的,此刻他對于白毅的接近感覺到了某種危險。

  白毅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邊的那柄劍。良久,他收回腳步,退后一步,站在了原來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后,下唐國國主想必會安排最好的老師給你。他們教給你的東西,也像老師教你的東西那樣,要用心記牢。我以前給你授課,也知道有些東西你現在不懂,可能要過許多年才會真正明白,但是我還是要你強記下來。因為世間總是聚少離多,即使老師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邊,總有一天老師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東西教給你,你將來想起來會有用,”白毅看著小公主,低聲說,“勇敢些。”

  呂歸塵心里微微一動,就要出口說原來是這樣的,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你記住,將來會有用。他想起他的爺爺在石窟深處舉起刀的瞬間高喊歷代祖宗的名字,那個老人希望他記住,將來當他成長為英雄,這些記憶中的知識便會有用。

  “去吧。”白毅向著呂歸塵和息轅揮了揮手。

  息轅不想再耽誤,他覺得時間已經太長了,急忙把素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頭上,抱起她大步出帳,呂歸塵看了白毅一眼,這個絕世名將低頭坐在椅子上,忽然間變得疲憊不堪。呂歸塵想也許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一個亂世男兒失望的了,自己無法承擔的責任,要靠一個花蕾一樣的孩子去背負。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這些亂世中縱橫揮斥的男人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很多的事情無可奈何。

  他向著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帳。

  大帳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參謀首席謝子侯告別,雙方都是彬彬有禮,禮節繁瑣而慎重。

  “古月衣將軍不去帝都,據說是晉北侯雷千葉的命令。息將軍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國國主如此親近皇室,息將軍卻不當面向陛下請安,恐怕要受責備吧?此次大戰,下唐國居功甚偉,陛下對于下唐國,必然盛贊厚賞啊!”謝子侯含笑說。

  息衍也是含笑,壓低了聲音湊近謝子侯耳邊:“我不是你家白毅將軍,不會被人踢在腰間幾乎要踢死我,我還是要低下頭湊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們,我沒有心情應付!”

  謝子侯被這句話驚得呆了,幾乎面無人色,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家白毅將軍乃至謝先生自己,和我說的也差不多吧,只不過不好對外人說。可現在這里只有你我兩人聽見,謝先生縱然要以此為證據向皇帝告我的惡狀,也沒有證人,所以我就跟謝先生說了實話。冒昧之處還請見諒。”息衍一笑,略帶詭秘的神情。

  他退后幾步,長身作揖,和謝子侯別過。

  跟隨而來的下唐軍士牽過了戰馬,三人翻身上馬,呂歸塵把小舟從息轅那里接過來,放在自己的馬鞍上。軍士在他們背后打起了沒有家徽的墨旗,幾乎和晉北軍同時,他們也要開拔了。

 他們走出營門,忽然聽見遠遠而來的簫聲。簫聲一掠而去,有人放歌,聲如裂羽:

  為卿采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常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發兮緩緩歌。

 那歌本來是溫婉的調子,此時歌中卻有激昂悠遠的意味。息轅悚然,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息衍卻一揮手:“白大將軍的歌,很難聽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馬回望那間只有一個人的中軍大帳,歌聲便是來自那里,起初時候還綿綿而起,最后幾乎是山巖開裂般的雄渾,說是歌聲,更像是一個人的放聲大吼。周圍的軍士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呆呆地站著聽,一時間忙碌的軍營里面竟然沒有第二個聲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長嘆,“音樂的造詣,我們當年不相上下,我甚至還略勝一籌。不過這些年我手懶,只是彈些俚俗的調子,不若他在一管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現在聽他放歌,只覺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后音樂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聲落定,靜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長吟:

  花開五載后,

  征人猶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歌聲豪烈的時候,息轅還能鎮定,此時聽到白毅幽幽的吟誦聲,如同一陣寒風從他胸口穿過,胸間一片空虛,細微的冷汗滲透了鎧甲下的襯衣。最后聲音飄散,久久地都沒有人動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聲笑笑。

  “叔叔,白將軍在唱什么?”息轅不由地問。

  “前面那首是楚衛的民歌,是說一個男子為女子出征,也為女子辭官。出征之人常常唱這首歌。”息衍說,“不過后面這首詩我沒有聽過,似乎是首古風,和前面的歌聲意義相連。說出征五年后,如果還不能回來,便可以去找他的墳墓了,不能建功立業,人也不能回到家鄉。大概是他自己寫的詩。”

  “白將軍還會寫詩?”息轅搖搖頭,“可我怎么都聽不懂。”

  “你哪里懂,我跟他認識幾十年了也還是不懂。不過隱約覺得,他的詩有所暗指,”息衍搖頭,“不過他的詩從來就不大氣,過于幽靜悲涼。常有幽冥異路、離人千里的感覺,感嘆有些事,縱然英雄持劍而不能挽回。”

  就在這曲蒼涼的招魂歌中,息衍轉身拍馬遠去。

  “老師,舟月記得了。”呂歸塵聽見馬鞍前、素錦包裹著的小公主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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