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花
自那夜之後,我又在霍驍家裡待了兩天,由於身體狀況的局限,活動範圍只有在床上。自那夜之後,我和霍驍之間似乎有了短暫的轉換,現在是他柔聲輕語地對我問個不停,而我趴在床上沉默是金。自那夜之後,我更加明白縱慾傷身要不得,長年茹素一夕開齋更是豺狼虎豹。自那夜之後,我更加明白自己無力回天的局勢……
也因為,本來應該萬事以奶奶為重的計劃,突然橫生變故地被霍驍拉去……咳咳……
我對奶奶的歉意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所以,我特意告了三天的假,一邊為奶奶施針一邊陪著奶奶。
柳之辰教給我的第一式「潭中鶴姿」在施完之後沒有立刻顯效,而是讓奶奶昏昏沉沉地睡去,我握住她年邁的手,一直坐在床邊默默守著,相比她每日對著一個枕頭又念又哭沒個消停,這樣的奶奶,已經讓我有些心安了。
果然,醒來之後的奶奶除了有些疲憊,人也明白了,她溫柔地看著我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都有些酸澀起來,不過,當時霍驍就站在我背後,我不想在他面前太失態,所以沒有激動地去擁抱奶奶。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當然無比孝順地一出宮就往家裡跑,夜職能不當就不當,應酬能不趕就不趕,霍府決對不去……
無論霍驍如何旁敲側擊,危言聳聽,我心好比南山石,意志堅定永不移……
像這種他痛快,我痛死的事情,在我腦子沒犯渾之前絕對不會有第二回……
想我當年還是21世紀的小豆丁的時候,曾在醫院做過一次直腸溫度測量,一幫小鬼頭撅著PP齊聲痛哭的場面在今天的我看來無比糾結,如果不是霍驍,換做誰敢這麼對我,我一qiang崩了誰……呃……一針廢了誰……
所以,近來建戎宮上下都在傳,霍左將軍神色凝重,不知軍中有何要務。
不過,如今宮中正在舉行極度莊重的御前競武,霍驍一面處理日常軍務,一面出任少年的教頭,幾乎無暇分身,連日來著實讓我壓力驟減不少。
而御醫殿裡也在精心挑選人手以備競者不測。
清遠院內,花影迷離。
方玉宣將一本冊子遞到我的手中,笑道:「此乃此番競武,挑選的典御人選,你來瞧瞧。」
我一邊接過,一面說:「方奉御挑的人,自然錯不了。」接著,認真地將人選的名字一一看過,在看見「文宛」這兩個字的時候,略頓了頓,說道:「文宛如今,仍在方奉御手下做事麼?」
方玉宣一怔,搖搖頭,道:「如今在趙崢手下。」
「他是你選進來的人,怎麼跟了趙正御?」我大惑不解。
「林老一去,方總管將人手改制,他便被配到了藥藏堂去,雖說文宛十分不情願,可我怎麼能駁家父的主意,便也沒有呈請留他。」方玉宣看著我說。
「他素來敬仰方奉御,如此一來,必定有些不甘。」我認真地說。
「……」方玉宣沒有說話,半晌,他才道:「當年你同他一塊兒在熏草樓做事,你還只是個孩子,眨眼的工夫,竟是已位居御保,林老泉下有知,不知該有多寬慰。」
不知為什麼,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楚瑜曾在華容山上對我說的話。
……御保之位,來者不善……
這樣一想,一些交錯著楚瑜邪氣笑容的曖昧不清的畫面也一股腦兒地翻湧了出來。
我立刻心煩意亂地拿起一杯茶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後急急起身,對方玉宣說:「時候不早了,我得趕去正元殿了。告辭。」
我不等方玉宣反應就匆匆地走出了清遠院。
正午的宮廷明日當空,時有微風。
我將雙手環胸,若有所思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心裡又在為自己和霍驍的事情擔心,因為加上那一夜的事情,我們之間的事情突然呈現一種「先斬後奏」的xing質,要和家裡人開口顯得更需要勇氣。
大殷不禁男風不假,可是各家都有自己的節守。像霍家那種世家大族,祖上更是大殷開國武臣之一的名門,要接受嫡系長子作出這種決定,簡直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我光是想起他家供奉黑壓壓的祖宗牌位,我都覺得頭疼……
可是,已經和他走到這一步了,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我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大出了一口氣,讓自己看起來盡量顯得雄赳赳氣昂昂一點,在宮中行事,將心事掛在臉上可是大忌!
我快步走向殷容睿所在的正元殿,途中不斷有小宮女小內監給我下跪問安,我都微笑著擺手讓他們站起來。
記得自己還在做僮走的時候,總是討厭遇見誰就得下跪,現在,終於輪到別人給我下跪了,可是,在這樣一個年代裡,在這樣一座宮殿裡,除了那個至尊的男人,餘下的所有人,即便你似乎站在他身邊,儼然也是尊貴的,事實上,也都是跪著的。
剛走到正元殿,就看見陸陸續續地有內監排成整齊的隊伍,手裡捧著綠色嬌嫩的植株往殿內搬運。我疑惑地看了看,納悶這是什麼玩意兒,繁花似錦的宮廷裡怎麼會突然出現這種不起眼的綠色植物?!
我不敢多停留,快步朝內殿走去,看見那些搬運植株的內監竟是朝著最中央的寢宮走去的,難道要將這些東西搬到殷容睿跟前?!
我更加納悶了,能擺在帝王寢宮的植物哪個不是等到開至極盛的時候搬進去的,微有一些衰敗就急急撤下,生怕有辱聖面,就算這些小東西將來盛放之時美的驚為天人,也不該這個時候送進去啊?!
我壓下疑惑沒有再多看,繼續朝正中央的宮室走去,今日休朝,殷容睿沒有攜美遊園,也沒有傳妃陪侍,竟然一個人留在了寢宮。我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些綠油油的小東西,難道是搗騰這些東西?
等我走到寢宮正門口的時候,我的眼睛差點從眼眶裡彈蹦出來,然後咕嚕咕嚕地再被震回眼眶裡……
只見殷容睿只是簡單地穿著一件淡的短打衣裳,簡單地挽著頭髮,身處一片被翻動好的泥地裡,伸手接過內監跪著捧上來的綠色植株,親自動手在地上翻出一個小坑,然後將植株輕柔地放入,小心地掩埋……
因為此刻殷容睿是蹲著的,所以,身邊所有的宮女內監都恨不得將自己的身體貼在地面上地俯跪著,誰也不敢將身體抬高一點。
我愣了好一會兒,等覺悟到什麼的時候,立刻就要跪下來。
「林佑熙。」殷容睿仍舊蹲著,眼睛朝這裡看了過來,然後瞇著眼睛朝我招手,叫我過去。
我捉摸著自己是不是該跪著爬過去的時候,只見殷容睿眉峰一皺,好像在不滿我沒有馬上過來,我立刻三步跨作兩步,朝殷容睿跑了過去,然後輕輕地在他身邊蹲了下來,本來想將脊背壓低一些,免得高過殷容睿的,卻不想,蹲下來的時候才發現,殷容睿已經比我高去了許多,壓根不需要我庸人自擾。
「你也來……」殷容睿淡笑著把一小把嫩綠放到我手裡。
我看了看這小東西毛茸茸的羽狀復葉,然後點頭道:「小臣遵旨。」
「此花是波斯國進貢的,盛放之姿尤為靚麗,仿若美人。」殷容睿緩緩而道:「朕在嚴王府上看過此花盛放,彷彿雪海,動人心懷。」
我輕輕地將那一小株埋入土中,恭敬地問道:「微臣學識不濟,不知此為何花,得皇上如此歡心?」
殷容睿笑道:「此花乃是第一回進我大殷宮廷,連民間都不曾流傳,名喚【雪美人】。」
我微微詫異,原來是進口品種,接著又道:「不知是何人如此有心,將這般極品呈於皇上。」既然,殷容睿都誇這種花了,我當然順著梯子就上了,唉……我果然不是什麼好人。
「乃是嚴王引進,特意獻上的。」殷容睿說道,自己又埋下了一小株,他眼神迷離,道:「花開之時,一片雪海,美不勝收。」
「既然皇上想看這花,為何不叫宮中花匠種植,而要親手……」我小聲地低頭問,一邊將內監獻上來的另一株小心地捧在手裡。
「此花頗有靈xing,倘若有心人誠意培植,便能點化心中所想。」殷容睿嘴角含笑,俊逸的眉眼越發顯露出剛勁的線條。
「皇上身為九五之尊,心中所想之事自有文武大臣輔佐,又何須如此?」我看了看已經成片的綠油油的【雪美人】,眨了眨眼睛。如果希望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話,應該是宗廟上香,而不是在寢宮外種花啊?!
午後的陽光慢慢地灑落在寢宮的四周,連空氣裡游離的塵埃都被點上了粲然的金色,寬廣華麗的石板上匍匐跪著的血肉之軀,不曾讓這個黃衣少年注意半分,反倒是那一支支柔嫩的綠色深深地映在了他琥珀般潤澤的眼睛裡。
我看了看他站滿泥土的雙手,多了許多記憶裡不曾有的剛強有力,我將目光小心地移了移,似乎連身軀都變得更加結實修長了,我們的皇上終於看上去像個成年人了。我抿著嘴笑了笑,低頭開始翻出一個小坑。
「林佑熙……花開之時,朕同你一起來賞花。」殷容睿用低沉暗啞的聲音緩緩地說道,不多會兒,殷容睿將臉色修飾得更加威嚴,才又加了一句,道:「犒賞你在朕身邊盡職盡責。」
我瞪大了眼睛,立刻要將蹲著的姿勢改成跪著,準備謝主隆恩。
可是殷容睿在我的膝蓋上一按,淡笑著搖頭,然後一聲不發地撥動著鬆軟的泥土。
「林佑熙……朕記得,在宮中初見你的時候,你是十三歲。」殷容睿輕輕地用手觸碰著【雪美人】嫩葉上的絨毛,面容溫和。
「是。」我恭順地應答。
「你沒頭沒腦地將朕撞倒了,朕現在想想,當初竟忘了給你治罪,後來,非但沒有責怪,連出遊都記得將你帶上……」殷容睿將濃密修長的眉毛一挑,手指輕輕地捏住一小片葉子搖了搖。
「是……」我仍舊答應,只是已經有點不安了。
殷容睿鬆開那片小葉子,用指尖彈了彈,輕輕地皺起鼻子,道:「總是一副乖巧的樣子,也叫人狠不下心來,真拿你沒法子。」
「……小臣該死……」我將姿勢調整得更加規矩。
殷容睿緩緩握住了一株【雪美人】的莖幹,笑道:「朕不讓你死,你便是說上千次萬次都死不了。」突然,他將頭一側,嘴邊帶著一朵輕笑,輕柔道:「那一年,朕病中,不是同你說過了麼。」
「是。」我抬眼看了看殷容睿異常柔和的瞳仁,小心地答道。
午後的光線漸漸消退下去了些,原本被鍍了層柔光的事物都漸漸地表現出應有的形狀,少了很多修飾,顯得更加威嚴。
殷容睿用站滿泥土的手,一下子捏住我的臉頰,好笑地擰了擰。
我雖心中詫異,但借我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掙脫聖上的手,哪怕那是戲弄,只能乖乖地繃住不動。
「總說『是』,可不知到時候是否應得也這般乾脆。」殷容睿用乾淨地手背一下一下地將鬆鬆的泥土顆粒從我臉頰上蹭去。
我微微皺了皺眉,有些聽不明白。
殷容睿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側過身子,繼續將一株【雪美人】緩緩地放進坑子裡,用手拍按掩埋,最終呢喃道:「一夕入土宮中,便一世長埋不離,何況是朕親手種下的。」
哪裡起了風,亂了耳邊的髮絲,我又一次望了望成片的【雪美人】,尚沒有結出花苞的樣子便如此清麗可人,真不知道花開的那一日該是如何?
正元殿的中央,慢慢地點綴出了一絲一毫的生動之色,而蒼穹下的大殷宮卻仍保持著數百年來建立的森嚴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