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罵一頓

　　我記得自己曾經看過這樣一句話，不要讓一個瘋子吻你，免得自己也變成瘋子。

　　當然，霍驍肯定不是瘋子，他只不過是用嘴唇給了我一下子，結果我就寢食難安心律失常偶有呆傻，怎麼看也是我比較像瘋子。

　　自我從霍家跌跌撞撞跑出來之後，我維持這種半瘋癲狀態已經兩個月了。

　　開始，我為自己佈置了一張滿滿噹噹的日程作息，用最大量的工作讓自己的頭腦沒有空餘的機會……我不得不承認這套老土的方案頗具效果，但是，仍存在缺陷，無論我為自己找多少事情忙碌，無論我有多累，入睡後，每一片夢境裡都是霍驍的眼睛，冰冷深刻，像冰天雪地裡的湖泊，寒氣逼人卻又波光粼粼。

　　於是我總是沉浸在一種複雜的負罪感裡直至天明，最後又不得不帶著一腦子的亂糟糟開始一天的鐵人運動。

　　這兩個月裡，我當然沒有見到霍驍，他不像往日那樣，得了空就往我這兒走動，而是刻意和我保持距離，很有遠見地把我會做的事給做了，或許他知道我需要一點自己的時間去整理，他是很瞭解我的……想到這裡，我內心又開始糾結起來。

　　正所謂禍不單行，好事成雙……

　　當我們林家老少三口在一個明媚的午後來到和趙老爺約定的雲來酒樓之後，爺爺奶奶終於見到了他們「日思夜想」的准孫媳婦。

　　她一身如火焰般的紅色衣裳映襯著她微蜜的肌膚，帶著一種蓬勃向上的朝氣，和時下嬌滴滴而又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很不一樣。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大腦不堪重負地再一次休眠了，軀殼處於一種貌似平淡的癡呆狀態，以致於讓我看起來，比這位趙姑娘更加冷靜一些。

　　而趙姑娘顯然跟吞了炸藥一樣震驚，原本就足夠大的眼睛被她用力一瞪，彷彿要彈蹦而出。

　　「趙小姐……」

　　可我還是很有禮貌地朝她點了點頭。

　　趙嫣呆在原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還是趙老爺打著圓場，把我們一眾人帶進了一間偌大的廂房裡。

　　坐下來的爺爺奶奶微笑著看著趙嫣，誇了一些話。

　　可惜她應該沒聽進去，她的頭埋得快要砸地裡去了，我只能看見她漲得通紅的耳朵在明晃晃的燈光裡「閃閃發光」！

　　趙老爺和趙夫人也毫不示弱地對著我一陣猛誇。

　　我笑著應答，只可惜也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休眠期的大腦只能做一些簡單的機械處理，至於深層的，我實在無能為力。

　　趙嫣的兩位大哥端著酒杯朗笑著要敬我，我很配合得舉起就飲下，沒有一點拖沓，惹得趙老爺一陣開懷，說著也要來和我喝一大盞，還好被趙夫人攔下，一群人這才開始動筷子吃起了桌上的美食。

　　我當然沒什麼食慾，只是盯著一盤清蒸鯉魚出神，腦海裡忍不住浮現起很小的時候，霍驍吃魚不小心扎到了牙齦，疼得他一整天都是一張雷公臉，卻又礙著面子不和我坦白。最後還是我好說歹說讓他張開了嘴，用竹籤幫他取了出來，從那以後，他練就了挑刺的好本領，卻再也不吃魚了，挑好刺的魚肉都放到我的碗裡。

　　幼年的回憶被這麼一勾，彷彿有了缺口的玻璃鋼，記憶猶如嘩啦啦的水一樣，不受控制地往外翻湧，散落一地……

　　我覆上了熱熱脹脹的腦袋，很抱歉地對身邊的趙老爺說自己有些喝多了，借口想到過道上吹吹風。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走到門外，倚著欄杆望著嘈雜冰冷的夜色，自己發呆，任思緒信馬由韁，抵達許久不去觸及的地方。

　　更小的時候，霍驍教我用毛筆寫他和我的名字，看著擺在一起的「霍驍林佑熙」笑得格外燦爛，那時他還沒有開始裝酷。還有一次，霍驍捉到一隻長相奇異的小蟲子，捏在手裡要給我看，卻被狠狠地蜇了一口，後來整隻手指腫得充血，我給他上藥好了之後，指腹上留了一個不散的紅點，他經常拿這個紅點揶揄我醫術不濟。有一年冬夜，霍驍和我睡一起，太冷了，兩個人就抱在一起，結果他的手臂壓在我的胃上，害我疼了一夜，他為此再也不和我睡一張被子……

　　我一下子抓住自己的腦袋，脊背緊張地弓了起來，額頭上泌出點點冷汗。

　　我……這是怎麼了……

　　「林……公子。」

　　我皺著眉頭轉了過去。

　　只見趙嫣慢慢地走了出來。

　　「您還好麼，我爹讓我出來瞧瞧。」

　　「我還好。」我說謊道。

　　趙嫣絞著手指，抬起凜冽的目光看著我，道：

　　「林公子，是因為這樣才讓將軍除了我的軍籍，把我趕出軍營的麼？」

　　夜風瑟瑟地吹過，卻吹不散趙嫣此刻越發炙熱的憤怒。

　　她已經被除了軍籍？！霍驍的速度果然超然。不過，我警覺地看向她，難道這位花木蘭小姐以為我想娶她才拜託霍驍把她的「宏圖大業」給斷了？！

　　我搖搖頭，道：「不是。不過，你是女人這件事，的確是我說的。」

　　「那是為何？」趙嫣咄咄逼人地問我，「我不記得自己和林公子有什麼恩怨，為何不肯放我一馬……讓我留在將軍身邊。」說完，趙嫣似乎覺得自己說得過於直白，眼神有些閃爍。

　　我笑了一下，道：「女扮男裝，戎馬隨軍，的確令人敬佩。」我走近了一步，正色道：「只是，姑娘如何看軍紀律法，又可曾為你那將軍設想。一旦被人發現，追究起來，可必然會連累到你的將軍。我知道你肯定不怕治罪，那你願意給霍左將軍抹黑麼？人們會說他，『到底年輕，連身邊混了個女人都不曾察覺，假以時日，若是混了敵人奸細，豈不是壞了大事』！」我繼續道：「你那麼喜歡霍左將軍，可願意他蒙羞。」

　　趙嫣的臉頰一下紅了起來，氣呼呼地瞪眼看我。

　　我的心情被風吹得有些煩躁，於是嚴肅道：「姑娘應該慶幸，發現你身份的人，是我。」

　　趙嫣後退了幾步，又是這樣敵意地望著我。

　　我背過身去，又說道：「我不希望霍驍有閃失，也不希望你這樣的女子出事。此事能如此解決，你應該去求神拜佛，再給霍驍立個長生牌位，保佑他長長久久，報答他沒有把你捆到宗欽府衙去。」

　　「你！」趙嫣在我身後傳來氣絕的聲音。「哼，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

　　我雙手環胸，轉身淡定地回答：「那姑娘定是不滿這樁婚事了，如此，便有勞姑娘同令尊把話說明白，免得我們兩家在此浪費光陰，空歡喜。」

　　趙嫣把頭一扭，轉身就要走，卻生生剎住了腳步。轉過俏麗的臉龐用有些脆弱的神情，喃喃開口：「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討厭你。」

　　我搖搖頭，隨即又說道：「因為我總是壞你好事。」

　　趙嫣冷笑了一下，話鋒一轉，道：「你知道我被治得什麼名目，出的軍營。」

　　我靜靜地等她說話。

　　趙嫣一咬嘴唇，眼睛濕潤起來，道：「私閱軍機。」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道：「其實那不是軍機，只是一盒子的沒寄出去的信。」

　　就在那一刻，趙嫣的神情變得出奇的憂傷，她用哽咽的聲音繼續道：「在回鶻戰場上沒寄出去的信。那時候的將軍不管多疲乏都會挑燈書寫的信，一張張……一張張……」

　　趙嫣忍不住哭了起來，紅色的衣袖被抽抽搭搭的眼淚點出了濕濕的一片。

　　「都是給……林佑熙的信！」

　　寂靜的走廊上，高懸的燈籠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

　　「心難止，緣由天，願君心如我，得以共白首。」

　　趙嫣嘴裡念出一段話，被風吹得零零碎碎，像是憂鬱的低鳴。

　　「是將軍寫給你的。」

　　我的心上一緊，腦中又是一陣暈眩。

　　……我猶豫了一會兒，也抬起了手臂，輕輕地放在他的背脊上，然後用力地捶了捶。

　　……「你小子，這麼久，竟不給我來一封信。」

　　……霍驍慢慢地放開我，挺直了身體，沉默著看我。良久，他才開口道：

　　……「不知該和你說什麼。」

　　「呵呵，你果然什麼都不知道。」趙嫣擦去冰涼的眼淚，道：「你……哪裡配折磨將軍，相貌生得好，卻不懂人心……你……就是個混賬！」

　　……「你覺得我心裡只有軍國之事。」霍驍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語氣含寒，神情不明。

　　……我也停下步子，看著他，很老實地回答：「即使有別的事，你不同我說明白，我自然不知道。」

　　……「說明白？」霍驍譏笑著重複了一遍。

　　……「你敢說嗎？」我抬起眼睛看著他，心上湧起了一絲異樣，有一些話甚至準備脫口而出，雖然有一些不合時宜。

　　……「你敢知道嗎？」霍驍勾起了嘴角，笑容裡有一些苦澀。

　　「我這麼個人，尚且還想去探明將軍的心事，可是……你卻硬生生讓將軍吞了這麼些年的話，你究竟明不明白將軍的苦衷！」

　　……「你記不記得，我出征之前，你問過我的話？」霍驍用滾燙的眼神望著我。

　　……他鎖住我的視線，烏黑的眸子像夏夜裡燃燒的螢火蟲，閃爍著流光。他緩緩地抬起手，修長有力的手指微張，罩在了我的肩膀上，慢慢地收緊。

　　……「那些顧慮都不重要，也不必在意。」霍驍慢慢地湊了過來，沙啞的音量不高不低，保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頻率，說道：「我什麼都不怕，所以……」

　　「還是！你壓根就沒有把將軍放在心上。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如你所想，呵呵，林大公子，怕是被家裡人心疼壞了，到底只憑皮囊行事！」

　　……霍驍緩緩地轉過身，眼中的情愫讓人無法看透，他幾乎是苦笑著，道：「你看不透我，是因為你沒有把我放進心裡過。」

　　……我怔怔地看這他，靜靜地站在原地。

　　……「可是……我早就知道。」

　　我……

　　的心……

　　再一次不可自拔地攪在一起，打起了千千節……

　　是這樣嗎？我一直是這樣的嗎？

　　夜風繼續穿堂而過，卻沒有給我答案，眼前只有一個女孩子憤怒得閃爍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