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冰點
漫天的樂聲,烏泱泱的隊伍從走入殷都的那一刻起就開始鳴鼓吹螺,古樸粗獷的曲調散發著邊境民族的濃郁氣息。
來自吐蕃的三千男女在首領肖莫漢達的帶領下載歌載舞地走向殷朝的皇城。
艷陽下的隊伍形成一種濃密而艷麗的色彩。
當肖莫漢達緩緩走向大殷的含坤殿時,我站在殿門口的一側也看見了這位吐蕃的王。
他大約有三十出頭了,身材一如傳聞中的高強,一副很典型的高原人的長相,赭色的面孔十分雄渾,髮絲結成若干辮子,被五彩的珠玉串成兩股放在胸前,頭上是一頂十分華麗的貂皮帽子,被珠寶裝飾得猶如王冠。一身毛茸茸的皮裘,昂貴的瑟瑟裝於方圓三寸的氆氌上,安於膊前。
他身後跟著數十名吐蕃的王公貴族,都是長裘系氆氌,用金銀銅鐵標識出尊卑。
再後面則是十幾名長辮女子,髻椎面赭,畫著吐蕃當地流行的妝容,雖然被塗成泥色的嘴唇有點讓人不敢恭維,但是她們的眼睛均是又大又圓,烏亮亮地閃著光采。
他們的身後尾隨著一大片的官員侍從,此刻已經跪滿了含坤殿前的青石大地。
那肖莫漢達繼位的時候還是個奶娃娃,是被他十九歲的母親抱著坐上王位的。聽說這位被吐蕃人民譽為「聖潔之月」的女人十四歲時就為了家族嫁給了已經年過半百的老吐蕃王多般布哲,三年後年生下肖莫漢達,此後穩坐第一王妃的寶座,足以證明其母是個多麼有權術的女人,她的故事簡直就是吐蕃版的孝莊太后,不過這位肖莫漢達卻不是感情用事的順治,大約是繼承了她母親操縱權勢的稟賦,他絕對是一代極有手腕的吐蕃王。
肖莫漢達緩緩步上白玉石階,走向最中央身著黃袍的殷容睿。
一個壯年的男子就這樣給一個少年彎下了膝蓋,即便他是最威武的吐蕃王者,即便他的勇敢讓高原高山折服,但在最富饒最強盛的殷朝上國面前,在這個年輕的少年皇帝面前,他也要屈膝下跪,獻上自己不移的忠誠。
「肖莫漢達見過中原大帝。」
之後就是沉茫茫地一片附和之音,帶著濃重的鼻息。
「萬歲————萬歲————」
殷容睿走上前,扶著肖莫漢達的肩膀,將他拉了起來,臉上掛著淡淡而莊重的笑顏,他道:「朕等吐蕃的朋友已經許久了。」
肖莫漢達明亮的眼睛裡有了一絲笑意,他用有口音的中原口語清清楚楚地說道:「吐蕃的子民等著面見聖主的這一天也許久了。」
「肖莫漢達。」殷容睿抓住他的胳膊,然後將手一揮,道:「你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原,朕甚是歡喜,如此,朕便全盡地主之誼。來人,擺駕!」
朝臣立刻讓出了一條路,殷容睿和肖莫漢達並肩走入了含坤殿,一時間四周禮樂驟起,殷朝的古樂悠揚動人,那些吐蕃的男女們均是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
吐蕃貴族過後緩緩走來的十幾名吐蕃女子近看下都是黑裡俏的大眼睛少女,她們沒有受過嚴苛的禮教熏陶,神情一派天然可愛。其中有幾個竟然直愣愣地把目光放在了站在前方不遠的霍驍身上,真真讓我大歎。
後來我才知道,這十七名少女都是吐蕃貴族裡精挑細選出來,獻給殷朝皇帝的女人,她們分別代表吐蕃國內的十七個系族,更是用當地巫術卜卦之式,選取年月命盤與大殷皇帝相融相生的女子,可謂用心極致。
入夜。大殷皇宮裡一場盛宴在澎湃熱烈的樂聲中開席。
這樣會見邦國的局面,我是大可不必出席的。所以,我悄悄地順著一條偏僻的宮道,回了御醫殿裡。
自從做了御保,我一個月內只有五天才能回御醫殿,有時候還會被徐元給匆匆喚回去。三個月裡幾乎都沒怎麼踏進過符安院。
我加快了腳步,路上看見幾個穿著灰色宮裝的僮走三三兩兩地一同在御醫殿的淺川園子裡比肩走著,一時間不免有些感慨,他們的年紀都和我當年差不多,眉宇間藏不住的稚氣,卻也止不住的生氣勃勃。
他們念叨著白日裡活計太累,埋怨著領司爺爺太凶,詛咒著堂子裡的典御不得好死。
我聽了,卻也忍不住笑起來,他們漸漸地走遠,聲音也越來越模糊。
我搖了搖頭,轉過身去。
眼前的文宛一身青色衣裳,看來是升了典御,一絲不苟的模樣比起幾年前的青澀分明是成熟了許多,不過仍是個清秀的少年。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看著我的神情很平靜。
我想同他打個招呼,不過記得他似乎對自己說過厭惡。所以,我張了張嘴,最終把話給嚥了回去,然後抬起腳要朝符安院走去。
「林御保請留步。」
我很久沒有聽見文宛的聲音了,現在突然聽見比起之前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的聲線已然有點陌生,卻還是可以找到當年的味道。
他慢慢地走過來,將一張請柬遞給我。
「本是要遵方奉御的吩咐,去乾玥宮找你遞交此帖,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我接過,是一封火紅的婚柬,內側注著「方玉宣」的落款。
「你在方奉御手下做事麼?」我一邊看請柬上的內容,一邊問他。
「是。」他很乾脆地回答我。
我點了點頭,將請柬收進袖子裡,道:「告訴方奉御,一個月後,我定來討杯喜酒。」然後,偏開文宛,朝符安院的方向踏出步子。
「此刻不留在乾玥宮見識,回這裡做什麼。」文宛出聲止住了我的步子。
「這種事,原與我無關,留在那裡做什麼。」我回頭看他。
「林御保最讓人討厭的地方,就是總把別人可望不可即的東西棄之不顧。」文宛笑著搖頭。
「文典御最讓人討厭的地方,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也給了他一個笑臉。
夜風呼呼地吹散過來,飄來御醫殿特有的藥香。
文宛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眼光有些難以捉摸,他輕輕地說:「你記不記得,你當年被拉進毓華宮的時候,傳出太子天花的消息。」
我點點頭。
「方奉御來熏草樓尋你知道這件事後,著急趕去毓華宮的時候無意間落下了一本折子。」文宛的表情很飄渺,橫直的眉毛皺了起來,他說:「恰被我拾到了。」
他用手扶住自己的額頭,緩緩地捏著,繼續道:「那是舉薦入堂的名冊,上面只有一個人的名字。」
御醫殿的橘的燈火照亮了文宛閃爍的眼眸,他很不自然地笑道:「對不起,我想盡法子,將那個名字改了。」
這番話猶如一道疾風,可我胸膛內卻一片波平如鏡。
文宛的臉孔有些蒼白,他歎了口氣,幾乎是有些哀戚地說道:「我想誰也不會曉得是我動了手腳,即便是後來方奉御問我的時候,我都裝作一無所知,因為我知道此冊一經入錄便再不能改,我絕對不能說實話。」
他有些無助地看著我,眼光粼粼地彷彿一池溫水,道:「我想,你入了毓華宮,說不定不會活著出來,那時候,毓華宮天天都有人死的。所以,入堂的機會為什麼不能讓給我呢?這說不定就是天意。」
文宛身體微微有些搖晃地走了過來,風動他耳邊的髮絲,柔軟地拂在了腮邊,道:「可是,你卻活著回來了。」他有些慌亂地扶著自己的胸口,水目微瞠,道:「你知道我有多害怕!」
「別說了!」我出口喝住了文宛。
文宛一臉迷茫地幽怨,說道:「為什麼不?我壓在心頭的話,不吐不快啊。」他幾步跨到我跟前,拉住我的衣襟道:「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因為你總是不屑。」
我將他的手一把推開,退後幾步。
他卻緊緊地跟過幾步,憤恨地說道:「所以,我才會恨你。」
「那是你的事。」我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了出去。
「那方玉寬呢?那也只是我的事麼?」
一語猶如夢魘的刀劍,穿腸破肚洶湧而來,帶著多年前的記憶散發著粘稠的氣息。
「你去方家討得喜酒的時候,不知該不該同他喝一杯呢?」
我緩緩地轉身,直直地看著笑容清麗的文宛。
「我該不該告訴方奉御,他親弟弟淪落至此,究竟因誰而起呢?」
「你覺得我會怕?你以為你脫得了干係?」我冷冷地開口。
「這個我自然清楚,只是此事一經敗露,請您好好想想,一朝御保,一院典御,誰摔下來更疼?一門醫官,一方平民,誰更輸得起?」夜色裡的文宛笑得猶如星辰一般耀眼美好,他的神色裡是止不住的興奮。
我忽然笑了,道:「既如此,你定是有所圖謀了。」
文宛收起了嘴邊的弧線,淡淡地說道:「呵呵,你果然如我所想的一般瞭解我。」
「多謝誇獎,我也是方才才瞭解的。」我饒有興趣地問他:「有什麼話,就請說吧,你也知道,我來御醫殿的時候不多。你若再拐彎抹角,等我下回再來御醫殿時同我分解,這一肚子的盤算何年何月才能付諸呢?」
「我要《林府秘經》。」文宛壓低了聲音,森然道。
我放在手邊的拳頭驟然握緊,不等我阻止就狠狠地朝他揮了過去,只聽見文宛驚呼了一聲便踉蹌地退了幾步,他捂著左臉,抬眼看我。
我慢慢地朝他走過去,血液裡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憤怒。
「文宛,你給我聽清楚,任何人都不能覬覦這本《林府秘經》,你以為你抓住了我的把柄就可以威脅我麼?」
我一把捏住文宛的下巴,另一隻手將他摁在一旁的假山石上,緩緩地逼近他,說道:「你搞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呵呵,林御保是怕了?」文宛一臉譏誚地盯著我。
我抿著嘴唇,柔和地對他說:「自然不是,我只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就像你方纔所說的,我是一朝御保,家中是一門醫官,我將祖上的名譽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倘若他人膽敢僭越無禮。」
我像很多年前一樣附在他耳邊輕語:「讓一個人永遠閉嘴的法子,讓一個人生不如死的法子,眼下,我比你多。」
我笑著退開幾步,用手輕輕地理了理文宛被我弄皺的肩膀上的衣服。
「別以為我永遠都是過去的自己,你既然能對我卑鄙無恥。我當然也可以對你心狠手辣。」
我目光一凜,笑容全無,道:「你如果敢!」半晌,我緩緩地轉身,繼續朝符安院走去,不過,我很清楚地告訴他一句話:
「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星辰高懸於夜幕,御醫殿的東面是一方鼓樂歡暢,一派祥和愉悅。
頂著風,我的步子越走越快,在皎白的月色裡涼透了手掌,眼眶中的酸澀無法抑制,抬頭望天,我喃喃地囈語:老天,你究竟還要從我這裡拿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