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
正元殿的內殿跪滿了一屋子人,奢華的玉床用銀鉤收起了羅帳,四周圍滿了十幾名御醫。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對抗這壓抑的死寂。
窗外是呼嘯的寒風,搖晃著華美的燈盞撞擊著上梁,將冰冷的聲響傳送進房內,猶如死神的指尖叩響終結的琴弦,陰森而恐怖。
我接過一方被用過的錦帕小心翼翼地退離了床榻幾步,正欲轉身。就聽見頭上傳來一聲陰冷乾澀的聲音。
「這個奴才為何一身素色!」
我略略抬頭,看見一個鳳冠華袍的女人正怒目瞪著我,她曾經一定是一位雍容美麗的女人,但確然上了年紀,頭髮裡透出絲絲的霜發,不過映著一身遊走著金線赤紋的深宮鳳服,尤為尊貴。
我心中一驚,明白過來,她是當今聖上的生母,太后娘娘。
「哀家問你!沒由來的,著這麼一身,是要觸誰的眉頭!且不說正值佳節,便是尋常時候,也不該如此著裝!真個是好大的膽子!來人啊!給哀家拉下去重打五十棍!」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這身素灰竟和這裡的濃艷如此格格不入,眼下皇上危在旦夕,我身上幾近戴孝的樣子,的確很是大膽。
「太后娘娘……」我頭皮一麻,心裡大叫不好,正要開口解釋。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內監聲嘶力竭的傳報聲,他一下子跌跪在地上。
太后身邊臉色煞白的皇后,連忙上前,急切地問:「林賢來了?!」
那內監的臉色死白,汗涔涔地回報,聲音顫抖:「禮部來人說,林府上報,林總管溘逝了!」
連圍在龍床邊上的御醫們都驚慌得一下子停下了手頭的動作,但馬上又緩過神來繼續。
大殿之內再一次陷入死寂。
方纔正面目怒容的太后彷彿一下子被抽了魂魄似的,腳步不穩地趔趄起來,眾人都驚呼著過來攙扶。
「父皇!父皇!」
這時,床榻那邊忽然傳來容睿太子顫抖的聲音,連喚了好幾聲。緊接著,圍在床榻四周的一眾御醫都跪了下來。
太后和皇后幾乎是要昏死過去的表情,被內監扶著,欲要快些走,卻奈何綿軟的步子無論如何也無法一步跨到床邊。
「皇上?皇上?!皇上!!」
太后和皇后踉踉蹌蹌地來到床邊,均是無法自持地伏在床邊不住地哭喊著,兩個無比尊貴的女人在這一刻彷彿被剝奪了所有的榮華一般地無助。
兩個正要把我拉出去的內監,看了一眼裡面地情勢,都大驚失色地跪了下來,跟著太后和皇后的哭聲喊了起來。
聲音一波一波地傳遞下去,片刻之間,這個被裝飾一新的正元宮沉浸在一片哀泣之中。如此富麗堂皇的宮殿裡,充斥著沸沸揚揚的悲慼,有熾熱的,有冰冷的,也有……無動於衷的。
那個叱吒風雲的君王眼下是躺在綾羅之上的屍體,沒有了氣力,也沒有生機。
我記得御醫殿隔一段時間就會送來被處決了的犯人的屍身,供內院剖解。那些冰冷陰森的屍身其實是令人作嘔的,但死人有時候卻比活人有用的多,他們沉寂漠然,不喜不悲,超脫了的羈絆。原來,在死面前,尊貴的君主和卑微的平民一樣公平,這在被階級和權勢籠罩的世界裡,很難能可貴不是麼?
我幾乎是冷笑了一下。
我跪著,看著,心裡卻出奇地平靜。
生與死,本來就是沒有人可以逃避的,今天或是明天,分分秒秒裡,在這樣一座人間裡,在這樣一個異度的時間裡,任何人都消耗自己的光陰,一旦殆盡,便無可挽回。時光的洪流無情地不為任何一種事物停留,只有漠然的更替,無視血肉之軀的掙扎惋惜,無視油盡燈枯的渴望無力。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是。
不是爺爺的孫子,不是御醫殿的典御,不是被周圍的人暗暗記恨的寵兒,不是皇宮裡只要一聲令下就會被懲戒的奴才。
我彷彿又變回了自己,在許多年前在另一個世界裡的少年,以一個第三者的視角面對這裡的一切,面對死亡。
一雙手臂突然圈住了我的肩膀,然後將我悄無聲息地帶了出去。
我紛繁的思緒在接觸到夜風的那一刻終於回歸,我定神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在一處幽暗的迴廊,正殿外面的一條迴廊,被枝葉簇擁著,像一處幽地。
醇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皇上……駕崩了。」
我點點頭,道:「是。來的時候就便覺大勢已去,任大羅神仙下界也救不起的。」
霍驍將我慢慢轉過去,正對著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仍然那麼矍亮,像珍貴的寶石一樣通透,折射出銳利的光芒,我以為他會問我皇上的死因,因為帝王猝死原本就是頗惹疑義的。可是他卻道:「將外套除下吧。」
我立刻意識到,他剛才應該就在殿外。自己差點被拉下去棒打的樣子被他看見,心裡忍不住有點彆扭。我有些黯然地低下頭,一邊將素紗外衣給脫了下來。
霍驍沒有再和我說什麼,只是將頭微微偏轉向通往內殿的大路,此刻正陸陸續續地有皇親趕過來,其中也不乏高官權臣。他們走至內殿門口的時候,都齊齊地跪了下來,福著身子。我們這裡與那兒隔得有點遠,夜色裡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但是其中一個人卻和他們身後跪著的人不一樣,他玉冠錦袍地長身而立,手裡拿著一把月色的折扇,竟然只是頷首站著,姿態很是超拔。
我看了看霍驍,發現他也正看著那個男人,於是便問:「那個人竟然不跪。是誰?」
「嚴王,皇上的六皇弟。」霍驍但說了這麼一句就沒有來人下文,看起來是不想和我說得太清楚。
我細細琢磨了一下「嚴王」這個名詞,發現有點耳熟,好像在什麼時候聽說過的。不過,這些朝政上的人和事,我的確不用知道太多,所以也就不再追問了。
「眼下外面聚了人了,你不要進殿了。只在這裡等著吧。」霍驍轉頭對我低聲說,接著,就闊步繞出了迴廊。只是,他走到盡頭的時候,卻回頭看了一下,二人的眼神相撞,我連忙收回自己的視線。
當霍驍也走到了內殿外面的那一刻,劉公公滿面淚痕地從內殿裡跑了出來,站在高高的階梯上,悲呼道:「皇上——駕崩了——」
「皇上——啊——皇上——」
跪著的皇親和臣子立時爆發出呼喊,緊接著便嗚嗚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竟然又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明明來的時候,都已經知道皇上凶多吉少,為什麼現在才表現出深受打擊的模樣,你們的皇上已經沒了,是要演給誰看?
我被自己刻薄冷漠的想法嚇了一跳,歎了一口氣,退後了幾步,倚在一根柱子上,心煩意亂地將手裡的素紗捲了卷,扔向了迴廊外面的花叢裡。
接著,殿內一陣騷動,容睿太子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了出來,精緻的服飾依附在挺拔修長的身軀上,呈現出一派卓然,這原本應該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可是此刻,他的神情不明,但脊背卻是挺得直直的,兩隻手交在身後,金冠玉服在燈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太子千歲————」
接下來走出來的是已然整理妥當的太后和皇后,她們看起來冰冷而無懈可擊,難以置信她們在片刻之前還是瀕臨崩潰的模樣。
接著,劉公公及時拭去淚水,將邊上小內監呈送上來的一份聖旨展了開來,對太后皇后和太子行過禮之後,便宣讀起來: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數十年於茲矣。……」
這份遺詔上,從宗室諸王以及朝中群臣的設官分職說到國用軍餉的分發用度一一鉅細地提及,可謂罕見地詳盡。
其中有一段大約是因為自己喜好男色而致子嗣單薄的緣由,竟然也隱晦地寫道:「人之行事,孰能無過,朕既知有過,每自克責生悔,然未能省改,以致過端日積,懨戾愈積,是朕之一罪。」
最後,遺詔中更是濃墨重彩地寫道:「朕子容睿,岐巍穎慧,克承祖制,茲立為儲君,及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位。特命朕弟殷洵叔王輔政,拜大將軍霍匡,太丞穆尚斯,朝臣紀延鶴為輔臣,伊等皆系高勳重臣,朕以腹心重托,保佐沖主,輔佐政務。」
當劉公公高呼道:「佈告中外——鹹使聞之——」時,跪在下面的所有人皆回應著大呼:
「先帝聖明——先帝聖明——」
緊接著,那個見了聖旨才跪下的嚴王也和一眾大臣喊道:「臣等遵旨——」
站在高處的那個少年,在那一刻,彷彿退去了所有的青澀,在呼聲朝賀之中收到萬人的膜拜和萬丈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