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地彷徨
冰凍的季節,森嚴的宮殿。
水化為薄冰,葉淪為泥濘。
蕭瑟的空氣裡,溫度流轉著陰森,風聲吟誦著無情,這樣一處無人入境的龐大幽地,竟然如此平靜矗立在世間的一處。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這是一座集聚殺手的城池,我會覺得這座雄偉的建築其實有一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絕世獨立的姿態。
幽靜的院內,景色被修飾得無比精美,遠沒有外面那般衰敗,卻仍舊冷清得讓人無心欣賞。石桌上的茶香裊裊,我卻只是抬頭注視著一側不輸皇城的宮牆,心裡十分忐忑。
剛出狼窩又入虎,人生的際遇怎麼如此坎坷,萬般皆不由人。
「佑熙哥!你在做什麼?」清朗的叫聲從身後歡快地傳來。
我轉身,看見童辰憶蹦蹦跳跳地朝我這裡跑了過來。
這個只比我小了一歲的男孩,很難想像竟然是修冥宮的三宮少,並且,他喊我的每一句「佑熙哥」都無比誠摯,讓人沒辦法對他有所提防。
他不等我回答,就利落地坐在了我的旁邊,然後陽光燦爛地一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東西,笑道:「佑熙哥,你來嘗嘗咱們宮裡的雲酥卷吧,可好吃了!」
童辰憶將包紙打開,自己捏了一個吃了起來,然後眉眼喜悅地朝我作出一副保證的模樣。
「多謝。」我也捏起一個,猶豫了一下,咬了一口,略嘗了嘗,發現味道果然不錯,和外面做的味道十分不同。
「佑熙哥,好吃麼?」童辰憶砸吧著嘴,很誠懇地問。
「不錯,很不錯。」我對他點頭。
童辰憶哈哈地笑了起來,天真的模樣毫無陰氣,也沒有半點殺戮的氣息。這樣的男孩走在街上,說不定會被認作讀書的少年吧,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刀劍人命買賣上。
「三宮少……」我啟唇剛要說什麼。
「佑熙哥,你叫我小憶吧,宮主和其他人都是這麼叫我的。」童辰憶糾正道,不過,他很誠實地補了一句,道:「哦,楚瑜哥是叫我糖醋魚的。」
我抿了抿嘴,看著他格外純真的眼眸,於是,張口道:「好吧,小憶,你年紀在七名宮少裡最小,竟然排在第三,真了不起。」
童辰憶搖搖頭,道:「我只是入宮早,排序的也早,所以佔了便宜。不然,楚瑜哥功夫那麼好,怎麼會是第七呢!」
「你多大的時候入宮的?」
「不記得了,很小很小,我哥說,宮主抱著我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吸手指呢。」童辰憶歪著腦袋回答我。
「你哥?」我挑眉。
「就是衛雲,他比我早入宮,小時候,只有他肯帶我玩,便如親哥哥一般。不過,後來秋寺哥和憐姐姐也來了,玩得人也多了。」童辰憶笑逐顏開。
「修冥宮有七位宮少,都是宮主收養的?」
「對,不過,楚瑜哥是宮主的孩子。」童辰憶眨了眨大眼睛,沒有半點隱瞞。
「還有另外兩位呢,我怎麼只聽到了五個人啊?」我旋即又提出疑問。
「哦。」童辰憶回憶了片刻,笑道:「死了。」
我怔住,沉默地看著沒有半點變化的童辰憶。
「少死得最早,我都沒見過。還有就是六宮少,之安哥,他奉命去刺殺江南雲家的大當家,結果行事不利被眾人給砍了,不過,好在,那個大當家也死了。憐姐姐還難過了好久呢,身體也越發不濟了。」童辰憶說得有些興奮。「本來,我也快死了的,好在有我哥來幫我,才每次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說完,童辰憶就爽朗地笑開了。
我看著毫無顧忌笑著的童辰憶,有些無奈地說:「你小小年紀便要過這種殺戮血腥的日子,想必很不容易。」
童辰憶第一次露出不解的神色,旋即又糾正我:「佑熙哥,很好玩的,人死前一刻的神情是最最有趣的!還有刀劍入骨剜肉的聲音,也是最最好聽的!」
院子裡的風聲呼嘯而過,單薄的枝椏輕輕響動。
我額頭開始冒汗,這孩子的世界觀是被扭曲成什麼樣子了,竟然會覺得殺人有趣!他難道都不知道害怕和壓抑麼?
「太好了,以後有佑熙哥留在這裡,我們就又熱鬧了一些。」童辰憶拍著手,愉快地叫道。
我連連搖頭,急急制止他,道:「我在這裡,不會久留的。」然後,我也直接坦白地告訴他,道:「我也不是自願來這裡的,是被你楚瑜哥抓來的。」
童辰憶又樂了,他笑道:「被抓來的人都關在無依間,嚴刑拷問。而且,連宮主都安排了院子給你住,呵呵,你一定是留在這裡了。」
「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我無話可說地看著童辰憶。
回想之前被人抓來抓去的時光,我不得不深刻地認識到,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想當初,我怎麼不去學點功夫呢,我怎麼不耍點心機呢,我怎麼不留點手段呢,今時今日,憋屈了吧,傻帽了吧,悲劇了吧。
童辰憶一把握住我的手,道:「佑熙哥,我可想讓你留下來了。這樣,我就不用因為沒人陪我玩,只能接案出宮動手了。」
我再次被他的言辭給嚇住了,這孩子是奇葩,絕對是。
童辰憶低頭思忖了一會兒,抬頭問我,「佑熙哥,其實那天我來殷都的時候,就很佩服你。」
我不解地看著他。
「你是用了什麼法子讓楚瑜哥對你投懷送抱的啊?」
我額角的青筋差點就爆出來了,半晌,才回答:「那是……那是當時他有病。」
童辰憶很自然地問:「什麼病。」
我很自然地回答:「神經病。」
童辰憶一時驚為天人,表情又豐富了不少。
「小憶,你這煩人精,又來禍害人了。」從院外突然走進一個身影,白衣如雪,素簪烏髮,好不飄逸。
「秋寺哥。」童辰憶微微回頭,一刻都不耽誤地喊道。
尹秋寺如沐春風地笑著,然後揉揉他的腦袋。
「林御保,近來住的可好。」他旋即來問我。
我只是禮貌點點頭,開始不想說話了。
不想尹秋寺絲毫不在意我的刻意疏遠,很自然地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順便很從容地分享桌上那包雲酥卷。
不過,我立馬意識到,這裡好歹是人家的地盤,我這樣「在別人的地界上撒潑」實在很不理智啊。唔,這就是傳說中的「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麼。
「小憶,聽說衛雲回來了,你不去麼?」尹秋寺在吃下一個雲酥卷後,又自己倒了杯茶,一邊用茶蓋滑著茶葉,一邊對童辰憶這樣說道。
語畢,童辰憶一個箭步就跨出了自己的位置,然後歡天喜地地朝外跑,嘴裡還喊著:「我哥回來咯!」接著,竟然就這樣連招呼不打就一溜煙走了。
這孩子果然很能挑戰我的神經啊。不過,最近所有人都在挑戰我的神經,其實不缺他一個。我得習慣,習慣,習慣……
院子裡安靜了一會兒,於是,我轉頭對尹秋寺道:「有何貴幹。」
「林御保還真是沉得住氣,此時此刻,仍是對霍左將軍隻字不提。在下佩服。」尹秋寺嘴角一揚,喝了口杯中的茶水,姿態悠然。
我也慢悠悠地自己倒了杯茶,道:「所以,四宮少的意思是,我該問。」
尹秋寺微微一笑,道:「自然,不然,我這一趟豈不是白來了。」
「故意來此通風報信,我竟然沒想到四宮少還這麼有情義。」我不屑地笑了笑。
「當日林御保將紫蘊王參讓給在下,在下自然承您的情了。」尹秋寺眼眸瞇起,斂起的表情帶著一絲狡猾。
「不過物物相交,沒什麼情義好說。」我低頭喝了口茶。
尹秋寺頓了頓,繼而沉默,再然後竟然是有些控制不了地高聲笑了出來,他看著我,搖了搖頭,道:「林御保xing情純方,果然是在下的不對。」
我略帶疑惑地盯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尹秋寺的手交疊著放在桌上,良久,才說:「那次,在下不過受人之托,將那珍鑽交給林御保而已。順便……順了一手。」
我的人一下子「霍「地站了起來,一股怒火從心頭衝撞起來,於是指著他質問道:「什麼!你這人!怎麼能如此……」
「唉,也著實怪在下啊。」尹秋寺裝出一副自責的模樣,也站了起來,繼續說道:「在下當初不該一時玩心大起,就瞞下此珍鑽乃是楚瑜所贈的緣故。才弄得如今……」
「你說什麼?!」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尹秋寺無動於衷地看著我,然後說:「要是當初我說清楚,林御保便不會將它送給霍左將軍了,對吧。」
我揪住他的拳頭緊了又緊,牙關恨得癢癢的。
「如果,林御保不將楚家的傳家之珍轉贈,楚瑜也不會氣得非和霍左將軍做對不可……」尹秋寺笑得風淡雲清。
我不待他說完,便氣得一拳掄上了尹秋寺的臉頰。
尹秋寺有些意想不到地看著我,不過憑他的功夫也不是躲不過,可是,他卻一閃不閃地挨了我一拳,緊接著,他用手指碰了碰微微泛紅的臉頰,不以為然地說:「原來如玉的美人也有如此血氣方剛的時候。」
我攥緊了拳頭,還想再上去給他一下。
不過,他卻瞬間收緊了表情,一時間透出一股壓迫的氣息,我聽見他說:「只因為是你親手所送之物,霍左將軍才會如此珍視,日夜不離身……所以,才叫人拿了把柄,說霍家與罪臣之家有所牽連,當年亦有所勾結。」
尹秋寺朝我走進了一步,我沒有了剛才的氣勢,忍不住往後一退。
「不過,嚴王給霍家安置了那麼多的罪名,『徇私舞弊』這一條,實在是多此不多,少此亦不少。你說對吧。」尹秋寺眉眼又一下子變得優美了許多,他道:「只是,不知道霍左將軍因此惹了多少麻煩上身,會不會對你有所芥蒂呢。」然後,尹秋寺看向別處,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顧自嘀咕著:「宮中在殷都的暗探也沒什麼消息啊,看來霍左將軍當真沒派人找過無故失蹤的什麼人呢。」
我僵在那裡,突然覺得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