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晨
清晨的街頭,行人並不多,但街道兩邊開張的商舖倒是比日前多了許多,許是戰地的情勢逐漸有所好轉的緣故。
儘管時辰尚早,但是夏日的慣例,太陽早早地探出了腦袋。
街上三三兩兩路過的人裡,少了許多行色匆匆,只是仍沒有從前一般的閒情雅致。
幾個愛俏的少年,頂著熱日,仍將半邊烏黑的頭髮披在肩背上,在精心堆好的髮髻上插上瀟灑的髮簪,不禁讓人感歎,古往今來,總有喜歡追趕潮流的年輕人。
一些挎著竹籃上街的少女羞答答地掩著嘴角,姿容不等,但都年少窈窕,年輕的眉眼有意無意地掠過那些擦肩而過的少年,同他們目光相遇的時候,又驚得急急收回。
「爺,你看那一個!」小冬瓜走在我身邊,壓低了聲音指著一個少女。
我挑眉,道:「怎麼,看上人家了?」
小冬瓜扭捏起來,道:「我就那麼一說,就覺得挺好看的。」
一邊的紫玉幾步就跑到小冬瓜的身邊,不屑道:「虧你在爺身邊待了這麼多年,這也說是好看,不長眼!」
紫玉是雪兒走後到我院子裡來伺候的,雖不比雪兒溫柔,卻是聰明伶俐的女孩兒,也是個真xing情的女子,只是老和小冬瓜拌嘴,總也不消停。
「哼,凶八婆!那姑娘同咱們爺是比不得!可比你好看便是。」小冬瓜做了個鬼臉,挑釁道。
紫玉細白的臉上一紅,舉起拳頭就朝小冬瓜招呼過去。
小冬瓜一面躲,一面道:「好男不跟女鬥,你給我記著!」
我環著胸,閒閒地說:「你們兩個,鬧夠了沒有,這是要滿街的人看你們的笑話,還是看林家的笑話啊?」
小冬瓜和紫玉都乖乖地停了下來,紫玉瞪了小冬瓜一眼,跑到我身邊,道:「爺,咱們不是要出門給傅小少爺買禮物的麼,快些走吧,聽說前面的鋪子裡有買撥浪鼓和瓷娃娃!」
我一聽到「傅小少爺」這個詞,立刻一怔,然後瞪向小冬瓜。
小冬瓜一驚,然後自責地垂下頭。
我一指頭就戳了戳他的腦門:「叫你亂說!看我不罰你!」
紫玉立刻拉住我,求情道:「爺別動氣,佟光只同我一個人說了,我不敢告訴別人的!」
我板著臉,心想:其實,只別告訴傅巒就是了,他知道了,非把我大卸八塊不可。
「欸!傅莊主!」小冬瓜本來委屈的表情突然一亮,看見救星似地朝我們身後一指。
我和紫玉一起轉身,果然看見一個極似傅巒的身影快步地拐進一個街角。
「我還以為,只有咱們起得早呢!」紫玉嘟囔著,「怎麼傅莊主也這般早?」
小冬瓜扶著下巴,推測道:「難不成也是來買禮物的?果然是自家的骨肉啊,即便來歷不明也是疼在心裡的……啊!!!」
小冬瓜痛苦地捂著自己腦袋,一臉悲愴。
我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拳頭,對著身邊的紫玉道:「要買的東西我都寫好,放在小冬瓜身上了,你和他一起去吧,我和傅莊主有幾句話說。」
紫玉擔心地看了看小冬瓜,然後點頭答應道:「知道了,爺。」
我最後鄙視了一眼小冬瓜之後,匆匆地朝剛才傅巒拐進的街角跑去。
好在我的跑步速度是幾輩子不變的好,在我的全力追趕下,果然看見了走在不遠處的傅巒,那個姿態和氣質,肯定是他沒錯了。
其實我也沒有無聊到要去跟蹤別人,只是我今晨去傅巒住的院子,約他一起出來的時候,被傅家的那幾個鬍子告知,莊主尚在睡眠,不便打擾……
好詭異!
不過,看他的樣子,只怕是出門出得比我們都要早。
我不近不遠地跟在他後面,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不過大清早的,街上人不多,還是小心點的好。
就在這時,飛快行進的傅巒淡定地停了下來,我一慌,難道他感覺到我了,我跟得有這麼糟麼?傅巒他不會武功好不好!!
我在胡思亂想之際連忙找了個買傘的攤位躲了起來,然後從縫隙中望向傅巒,只見他微微轉過身,神色不明地看向一座高大的樓宇,我盯著傅巒的表情看了一會兒,然後順著他的視線也看了過去。
我靠……月滿樓……
我滿臉黑線地皺起了眉頭,直覺告訴我,月滿樓就是一純正的是非之地。
只是,現在的時間,月滿樓已經關門了,傅巒來這裡,做什麼?
只見傅巒只是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就走出來一個人,將他迎了進去。我張大了嘴巴,訝異地差點叫出聲來。
等月滿樓前重新恢復冷清的時候,我慢慢地走出那個買傘的小攤,並沒有理會老闆驚訝和不解的目光。
我默默地環胸凝眉,這座精緻漂亮的月滿樓,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不過,雖然我覺得今天的這一幕說不出的奇怪,可是,傅巒知道此處是老早的事情了,連我也是從他那裡知曉此地的玄妙,那麼他來這裡,其實也說得過去。說不定,真的有要緊的事情。可是,月滿樓不是修冥宮的地界麼,以前我就很疑惑,傅巒怎麼會和修冥宮的人有牽扯。
「老闆,這支怎麼買?」我轉過身,挑起一把青色的竹傘,問道。
老闆說了價錢,然後不自然地遞給我。
我付了錢,握著那把傘,輕聲道:「老闆的傘好漂亮,難怪這麼早就來做生意。」
那老闆有些笨拙地點了點頭,道:「是是是,天不亮就來了,小買賣小買賣。」
「這麼說,這月滿樓進進出出的人,老闆都知道些?」我換上期待的神色問。
那老闆果然努力地思考起來,半晌,肯定地說道:「這個時候了,看見的人不多,方才就進去了一位公子啊!」
我無語地看著他,轉了轉手裡的青色直骨傘,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當然也知道,自己剛才又不是沒長眼睛?!
「生得好威猛。」那老闆無限敬仰地說道。
威猛?!我想了想傅巒的外形,他的身材要說結實是可以,要說威猛會不會有些牽強啊?!
「騎著一匹大馬,將軍似的人啊!」老闆越說越神采飛揚。
「哦?再沒別人了?」
「也就只看見這些,再後來進去的公子,您不是也看見了麼?」
我拿著傘,定神想了想,然後朝老闆點了點頭,慢慢地回轉過身體。
會有什麼聯繫麼?我問自己。
在同一特殊的時段,走進這麼一間特殊的地方,我的懷疑是不是有價值呢?呼……我甩了甩頭,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了,傅巒不是我可以明白的人,他要做什麼,我都管不了。
這樣想著,我悠悠地踱步走到月滿樓的正門前,只見緊閉的大門和寂靜的街口,單看眼前的光景,一定想像不出,這座樓宇會在夜晚活過來,散發出那麼妖冶的光芒。
我長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轉身,抬起眼睛。
就是那一眼,一個人的身影毫無徵兆地闖進了視線。玄衣的男人不知站了多久了,俊邪的眉眼此刻更多是沉沉的寒意,簡單的髮式,簡單的衣著,沒有什麼表情的臉龐,卻獨獨地叫人感歎這份卓然和英氣。
這個男人的美,猶如山水似的難以捉摸,你以為淙淙的流水便是他,孰不知,溫柔的水流下是陡峭奇險的山石,那種鋒利,其實也是他。
我們站在街道的兩邊,中間並沒人來人往,可是,我們誰都沒有邁出那一步,只是這樣遙遙相看。
終於,他還是走了過來,我卻忍不住退了一步。
「走。」他簡單地這樣說了一個字之後,就扣住我的手腕,快步將我拉進了一個小巷子。
深長安靜的小巷子,我輕輕地不露痕跡的掙脫開他的手。
楚瑜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想笑,卻怎麼也勾不起嘴角。
「以後別來這裡。」楚瑜自己退到一邊,靠著牆,環胸而立,表情漠漠。
我靠著另一面牆,看著對面的楚瑜,問:「為何?」
「你費盡心思逃出來,應該不想見曾經囚禁你的人。」
巷子裡生生地冷意萌生,我抬起頭,猶豫了很久:「你指……嚴王。」
楚瑜毫不避諱,頷首。
「呵呵……」我僵硬地笑著,生硬地擠出笑容,「殷都越來越熱鬧了。」
「是啊,該回來的都回來了。」楚瑜沒有笑,可他生了一雙彷彿會笑的狹長桃花眼,但此刻說不出的陰沉。
我半天說不出話,咬了咬嘴唇,瞟了瞟楚瑜,道:「你……還好麼?」柳之辰曾對我說過,他之前舊傷復發,似乎很嚴重。
「不好。」楚瑜歪著腦袋,抿著嘴唇,模樣認真。
「我家裡有很好的傷藥,可以送你。」我也認真地看著他。
「我不生受別人的好,何況是林御保的好。」楚瑜的聲音驀然低啞起來,他的眼睛低垂,濃黑的睫毛彷彿簾幕一般蓋住後面的眼光。
「……別客氣。」我無不尷尬地回答。
再次安靜下來的巷子說不出的熬人,我貼著牆面,眼光每次在楚瑜臉上一掃都不敢多做停留,很多東西就在這時候堵在心口,讓人難受。
「林佑熙,你到底有沒有心……」楚瑜又說話了,口吻傷楚地像是質問又像是控訴。
我難過地擰起眉來,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每個人都是有心的。」楚瑜的目光不容抗拒地盯著我,他突然挺起身,一步就跨到了我的面前,長長的手臂撐在我的兩側,我終究是抬起頭,也看向他。
他的臉色有些憔悴,可是肆意眉峰依舊非常囂張。
「霍驍的心是心,我的難道就不是麼?」楚瑜猶如海洋一樣汪然的眸子像是盛夏裡的一顆珠陽,哪怕濕潤卻閃耀著灼熱的光。
「我是死過許多次的人了,心上……」他一把抓過我的手,狠狠地摁在他的右胸膛上,「心上也全是口子,流血化膿,苦不堪言……」楚瑜的桎梏著我手掌的力道越來越重,微微顫抖著,他做著猙獰嚇人的表情,可是當他說出那句話時,那張瘦削的面容上,滿是傷心的模樣,淒淒的眉目下,他的眼神像是被夏雨淋濕了一般地讓人心疼:
「卻不代表,我把它交到你手上的時候,你可以肆意踐踏。」
我渾身一抖,腦袋裡嗡嗡作響。
「我已經沒有氣力再把它給別人了,你好歹對它用點心啊……」楚瑜苦澀地一笑,輕輕地用額頭抵住了我的額頭。
我一怔,道:「你發燒了。」
「嗯,心疼麼?」楚瑜沙啞地問我。
我欲推開他,道:「真的好燙,你先別這樣。」
楚瑜微微抬起頭,卻沒有聽話,幾近偏執地抱住我,將全身地重量都毫不猶豫地壓在我身上,我差點一個踉蹌摔出去。
「這樣就好,舒服多了。」楚瑜的聲音竟然透出倦意來。
「你你你……」我被氣得有些結巴,手上卻只能抱住他。
「我真的有些乏了,你帶我回去罷。」楚瑜更加用力擁著我,極滿足似地說道。
「嚴王那邊,你不用去麼?還有……月滿樓裡都是些什麼人啊?」我皺眉問。
楚瑜很舒服地將臉貼著我的腦袋,道:「你若答應我,我便什麼都告訴你。你若待我好些,我便把命都給你。」
巷子深處,有熱風鑽入。
空中驕陽正盛,殷都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