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亭前
金碧的頂賬,輝煌的游龍戲鳳,那是人間最富貴的圖騰。每一根金絲,每一縷錦帛,都交織成最荒誕的夢,也是最令人垂涎的迷境。
這樣一個堂皇而奢侈的年代裡,很多事情卻不似外表那般富麗。
沁鼻的熏香自精緻的鼎器中盤旋而上,繚繞出婉轉的味道。
龐大而華麗的床榻上,殷容睿半坐著,神情略顯倦意,赤著的胸膛平穩地起伏,而右臂上則纏著層疊的白紗,修長緊致的身形尚沒有非常魁梧,不過,每一寸肌骨都散發出蓄勢待發的意味。
我將櫃架上的器物攏了攏,一邊的兩個內監俯身近前,將裝滿了藥皿瓶罐的櫃架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去。
「好在只傷在了皮肉,並未嵌及筋骨,救得也及時,除了會置疤,餘下的,請皇上放心。」我退離榻前,頷首道。
殷容睿淡淡地笑了笑,道:「有你,朕自然不擔心。」
我不言語,只站在那裡。
殷容睿見我不答話,又是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力不從心,然後他吩咐道:「你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我微微抬頭,躊躇了片刻,輕聲問:「皇上,雲大人在殿外候了許久了,小臣這廂出去,可替皇上傳他進來?」
自打出了遇刺的事情,太后雖然安然無恙,卻受足了驚嚇,而殷容睿的傷勢雖不重,不過到底是龍體見血,身為御林軍如此護駕不力,自當要受罰,哪怕他們之中大多來自名門望族。大殷宮中的御林軍成員,就個體而言,其實都是武家出身的子弟,每個人的武功不能說是不好的,可難免實戰經驗太少,打個架絕對勝券在握,血拼就不免亂了手腳。
當時,雲邵陽本要和殷容睿一同上山的,可被殷容睿留下保護皇后和淼妃了,得知自己手下的弟兄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如今又紛紛下獄,便來求情。可太后見殷容睿「重病」方痊,卻添新傷,便大發雷霆,一定要將當日的那群御林軍衛一一處死!現在,哪怕是皇上有心要放過他們,那幫人的腦袋也是岌岌可危,雲邵陽從今天早上起就在寢宮外跪著,可殷容睿一直也不見。
殷容睿本來就笑意不重的臉上立刻沉得徹底,他別過臉,冷沉道:「你讓他不用跪了,朕不會召見的。」
「皇上,雲大人和您名為君臣,卻也是表親,這一日下來,雲大人滴水未進地跪著,實乃金城可鑒……」
「熙兒……」殷容睿淡淡地打斷我。
我一聽到這個名字,渾身的毛孔再一次不可遏止地發緊,立刻就嚇得說不出什麼話了。
「你有這番口舌,不如到外面同他說去吧。」殷容睿緩緩地調整著姿勢,然後拉起了被子,躺了下去。「朕乏了。」
「是,小臣告退。」我愣了一下,然後作揖後退。
步出寢宮,巨大的紅檀香木的鏤花彫門慢慢地啟開,階梯上跪著的男人一身的著甲宮裝紅黑相間,非常地精緻威武。
他聽見聲響,果然非常迅速地抬頭望了過來,目光閃爍了一下,可見是我,繼而不易察覺地黯淡了下去。
昏黃的暮色裡,落日和煦,光線悲傷而大氣。
我抬頭看了看像是煙熏的雲,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看了看繞著整座寢宮把守的面無表情的宮衛,壓低了聲音:「皇上不會見你,還是起來吧。」
雲邵陽整個身軀微晃,看著我的表情甚為不甘。
「要處死他們的是太后,你又不是不知道,起來吧,你這樣,豈非讓皇上為難。」我急切地規勸。
「我不起來,除了皇上,誰又能救得了他們。」雲邵陽低啞地開口。
「邵陽兄,你可是糊塗了,皇上的特赦隨時都可以下,只是,起碼也要天時地利人和吧,現在太后正是盛怒之下,等過幾日,這件事說不定還有回轉的餘地。」
雲邵陽看向我,微微想了想,問我:「皇上,這般說?」
我搖搖頭,道:「皇上沒說,可難保不是這麼想的。如今你的人雖在獄中,可不曾少一個吧。只要還活著,法子就有的是。」
雲邵陽有些懷疑地看著我。
「你這樣跪著等著,是想不出法子的。」我不客氣地指出。
雲邵陽微微偏過頭,有些慍怒,有些懊惱,有些著急。
我趁著他耽於心理掙扎地時候,一鼓作氣地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他略感驚訝,然後有些赧然。
我四顧了一下周圍,用更低的聲音說道:「這些人的官職都在你之下,你還真好意思在這裡跪著。」
雲邵陽很誠實地回答:「哪裡顧得了那些。」
我拽了拽他的胳膊,道:「我今晚在宮中當職,這就要回御醫殿去了,不過,咱們兄弟一場,我先陪你到正元殿外的亭子裡說說話,免得你個死腦筋不開竅。」
雲邵陽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點頭。
正元殿外有一方先帝御筆親題的亭子,修得極為精緻,又傍水依花,顯得幽靜雅致。很多時候,來正元殿求見的官員都會在這裡等候傳召。不過,此刻宮門已經落鎖,想必是不會來人了,我和雲邵陽便能在那裡坐了一陣子。
雲邵陽雙拳捶在石桌上,道:「我的這些人絕非貪生怕死之輩,若非那些刺客武功深不可測,也決不會讓其近身。」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是一氣兒都負傷了麼,當時,肯定都拚命了。」我順著雲邵陽的意思說道,隨後加了一句:「你放心,我會悄悄派人送些上好的傷藥過去。」
雲邵陽有些感動地「嗯」了一聲,然後又是咬牙道:「我去了探監的時候,他們說,看不出這幫賊子使的是哪個路數的功夫,只知道邪道的很。」
「不然,怎麼會來行刺當今天子呢?」
「太后和皇上去巔祁山太廟之前,底下的人用了三日來封山,條條山路都是嚴加把守的,賊人卻這般輕巧就進來了,我實在想不通是哪裡出了紕漏。」
「看來,幕後指使之人絕非等閒之輩。」
我的腦海裡突然被一種奇怪的感覺衝擊了一下,思維間,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個模糊的片段,彷彿蠶絲一般黏人卻又很快地斷裂開……
是什麼呢?想不清楚啊!
「況,又都是死士,問不出個好歹來。」雲邵陽眉目憤然。
「既是死士,行刺不成,想必回去也是一個死,唉。」這個年代,賣命的人總是前赴後繼的。
雲邵陽的表情又是一陣糾結,他歎了口氣,道:「男兒丈夫,不能死在疆場,卻在故土上人頭落地,這……」
「哼,末了,霍驍走的路,叫得人羨慕。」
「是麼。」
「戎馬沙場,破陣殺敵,方是我大殷勇士所為。」
我沉默。
大殷尚武,武家名門數不勝數,自家的小子逐漸大了以後,大多的父母都願意將他們送進宮裡編入御林軍,既體面又穩當。而會讓孩子進入軍營的,少之又少,要自己的骨肉同平民一起上戰場,在刀光劍影裡豁出命來,是很多望族不願做的。所以,當初霍驍進入軍營這件事,是震動一時的要聞,唏噓的聲音也很大。
我一直覺得霍伯伯很偉大,把自己的親兒子都無私出去了。想想自己每每念到霍驍的時候,心裡抽成的樣子,霍伯伯作為霍驍的父親,心情又當如何呢?
「霍驍與你的交情甚好,可有與你書信來往?」雲邵陽略微憂慮地說道:「聽聞他受傷了,究竟傷了哪裡?傷勢如何?」
我一下被戳到痛處,「霍驍一心作戰,除了與朝中聯繫,不會同旁人通信的。」我其實很希望自己能理解霍驍公私分明的原則。
「倒是他的作風。」雲邵陽點點頭。
對啊,最最折磨我的作風。
就在這時,有幾個人影朝正元殿走了過來,我和雲邵陽停下對話,齊齊朝人來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徐元和另一個內監領著三個身著便裝的男人朝正門走去。
「究竟是何人,這個時辰仍可進宮。」我不解嘀咕道。
「許是軍報探子。」雲邵陽推測。
我同意地點頭,定睛更加仔細地望過去。
這三個男人都生得非常高大,尤其是最中間的那個,簡直跟霍驍有的一拼了。
夕陽西下,光線溫吞得彷彿油畫裡的色澤。
我拍了拍雲邵陽的胳膊,說道:「我先回御醫殿了,你也別留在這裡了,先去找弗王爺商量商量。放寬心。」
「也只有如此了,托你吉言。」雲邵陽寂寂地說道。
我朝雲邵陽笑了笑,正轉過身來,只見那三個男人正好走過我前面,近看之下,無論是海拔還是身材都優秀得像是大殷的軍人,並且一臉肅穆。
帶著他們走的徐元見到我,順帶著朝我拱了拱手,道一聲:「林御保。」
我依禮回他,「徐公公,這三位壯士是軍報探子吧。」
徐元一愣,立刻點頭稱是,然後回頭看向他們,拔高聲音道:「你們,還不向林御保問安。」
我在那三張極其陌生並且有些僵硬的臉上一掃,擺手道:「我即刻就回御醫殿了,還是免了吧。」說著,我拘謹而禮貌地朝那三個男人笑了笑。
突然,我被正中間那個男人的眼睛定住了神思。
漆黑地猶如一灘化不開的陳墨,此刻卻又閃著迷人的光。
這雙眼睛……這雙眼睛……
「你怎麼了。」仍站在我身後的雲邵陽用手,捅了的後腰。
我立刻晃過神,有些尷尬地又是一笑。
那個男人瞬間用極度冷銳的目光迅捷地在雲邵陽的手上一掃,結果,我感覺身後的雲邵陽突然也有些呆愣。
這樣看著一個陌生人實在非常失禮,於是我胡亂地把視線移開去。
那一刻,燒紅的落日將最後的一線光輝隱去,天空中被漸藍淺紫的顏色所替代。
可是,我卻仍看清了那個男人的左手……
下一秒,我飛快地掉頭就走,匆匆地,一如這消失的落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