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
三天前,我以為我遇見了母夜叉,卻不想,是聖母瑪利亞。
我也是第一次瞭解到,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樣的話,可以有如此積極正面的解釋。當然,這全全建立在偉大的母愛之上,建立在我利用了偉大的母愛之上。我不禁要讚美世間一切的舐犢情深,還有我的卑鄙無恥。
無論如何,我那簡單得有些可笑的計謀,就這樣奏效了。
當南宮芷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她什麼都沒說,單只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我贏了。或許,任何人都不會拿自己的親生骨肉開玩笑,不管她是母夜叉或是聖母瑪利亞。情字何解,我道它是世間最威武的凶器。在情字面前,百煉鋼亦為繞指柔。
三天後,我以為我可以香車寶馬馳騁而去,卻不想,眼前的是……
古道,西風,瘦馬。
這……我在南宮芷的指引下,穿越了長長的地宮秘道,從一處低矮的門牆裡,鑽出來的時候,展現在眼前,就是這樣的情景。
那匹看上去壓根不算壯實的馬匹身上還馱著兩袋不知道什麼的玩意兒,我估計可能是乾糧和盤纏。
我咬咬牙,拉了拉身上喬裝的修冥宮下人的衣裳,不假思索地衝了上去,踩著馬鐙跨上了馬背,在起駕之前,我還不忘輕柔地撫摸了一下它乏善可陳的鬃毛,細細地叮囑了幾句見面初識的話語,然後一拉韁繩,調轉馬頭,朝著迷霧深處的盡頭。
「駕!」
這匹馬聽話地應聲跑動了起來,速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糟,可確實和它的鬃毛一樣無語。
在跑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後,它的速度還是沒有要加速的跡象,瘦小的身體仍舊不慌不忙地勻速前進。於是,我在它的背上,將逃出生天的成就感化為了不知是福是禍的憂慮,最後,索xing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淡定。
我和淡定在夜色裡出發,在黑暗裡穿越了一小片的灌木林子,星月皎潔,明河在天,我都不及欣賞,因為地勢陡坡,我不得不跳下馬背,拉著淡定在破碎的枝葉和寒風裡走了許久,不算長的路程,不算崎嶇的道路,我們在天光依稀的時候,才徹底走出了修冥宮的領域範圍。
不過,我也實在不該抱怨什麼,若不是有識途的淡定在身邊,估計單憑我個人,早就被布在宮外周圍的機關給要了小命了。
當修冥宮終於消失在長年瀰漫的霧色裡,我在晨光裡摸摸了淡定的腦袋,和它頭抵著頭地靠在一起,默念:「淡定,你一定要幫幫我,帶我去見一個人。」
一夜的奔波,我實在有些疲憊,可這裡仍舊離城鎮有些距離,連個茶棚都沒有,要住店打尖簡直是做夢了。
我打開淡定背上的包袱,取出乾糧和水,先拉它到河邊喝水,然後自己也坐在岸邊吃了起來。本來索然無味的饅頭,飢腸轆轆的情況下竟然也吃了好些。
我俯下身,看著水裡的倒影。
只見一人一馬,都有些狼狽,不覺好笑。然後低頭捧起水來潑在臉上,野外的水很冷很刺,不過好在能讓人清新不少。
吃完東西,我沒有馬上上路,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
修冥宮地處殷都和宣州之間一處極為隱蔽的所在,出了那裡,我就該選擇是要北上還是南下。這本該是不用思考的問題。
殷都之中雖人心惶惶,至少是我的家小都在那裡,總不能棄之不顧。更何況,殷容睿還在病榻上掙扎呢。不過……宣州之下便是居庸,乃是嚴王兵馬所在,也是戰火的前線,雖說現在仍沒有正式兵戎相見,但是,朝中已調兵遣將前往應戰了,眼下的人馬已全全聚集在宣州,而霍驍……就在那裡。
想到這裡,我的心又是不爭氣地一跳。
北上皇城,抑或,南下戰線。
最終,我決定,還是要先去見霍驍一面,當然,我安慰自己,僅僅是一面,見了他之後將該解釋的問題都解釋清楚,然後直奔殷都,行使我作為一個大夫遲到的醫德,和我作為一個晚輩遲到的殷孝。
問題思索到了這裡,我便立刻旋風似的從地面上跳了起來,不停地告訴自己,只有盡快去見霍驍,我才能盡快趕到殷都,我……都是這麼催眠自己的。我……果然不是什麼好人。
「淡定,我們出發吧。」
剛才下馬的時候,我像是一個誤入歧途的頹廢青年,現在上馬的時候,我精神抖索好似金榜題名,這就是那啥的力量麼?!
淡定撒開慢悠悠地蹄子,跑了起來,任勞任怨的樣子顯得又傻又笨,我卻有點喜歡它了。
淡定的速度雖然慢,耐力卻好得不得了,可以不停不歇地走上一天,所以,我在天黑之前就趕到了城鎮,一座看上去有些蕭索的城鎮。
我牽著淡定慢慢地走進了鎮子裡,大路上做生意的人很少,住戶的大門閉緊,進出的人也寥寥無幾,估計是緊挨著宣州,所以,怕被戰火波及,人員都被朝廷疏散了也不一定。
我不禁皺起眉頭,不知道有沒有客棧還在開門迎客的。
淡定默默地打了個鼻響,似乎憂我所憂得用黑漆漆的大眼睛掃了我一眼。
我摸摸它,道:「找到客棧,我先餵飽你,然後給你洗個澡!」淡定的表情毫無變化,只是略甩了甩尾巴,表示了一點盛情難卻。
「叮——鏹——叮——鏹——」
不遠處,傳來規律的打鐵聲,在寂寥的大街上顯得尤為悠長。
我伸著脖子望了望,然後拉著淡定朝那個打鐵鋪走了過去。小城小鎮的打鐵鋪子,門面到底不及殷都的氣派,連打鐵的人都不像殷都裡都是壯實的漢子,眼前的人,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不過身形雖枯槁了些,倒是能看出年輕時的挺壯樣子。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燒紅的烙鐵,渾濁的眼睛瞇在一起,很是懶散的樣子,可是動作卻說不上地精準有力。
「打擾老人家了,在下是從外地來的,想問問您,這附近可有住店的地方。」我朝老人做了個揖。
老人的動作沒停,眼睛也是不轉不移,嘴裡卻笑道:「老頭子可是耳聾聽錯了,年輕人來此地住店?」
「啊……是,還請老人家指點一二。」
「霍霍,年輕人早些回家鄉去吧,離此地不遠的宣州城就要開戰了,不久若是敗了,退到這裡,可是要小命不保的啊。」老人繼續打鐵,不時停下仔細觀察一下烙鐵現下的形狀。
「可是,老人家,您怎麼還在這裡,不怕喪命麼?」
「霍霍……」老人無所謂地笑了起來,道:「賤命一條,又老又臭,沒了就沒了,生在這裡,死在這裡,也算落葉歸根。」
「老人家真豁達啊。」我也跟著笑了笑。
老人放下手裡的錘楚鏘捏,抬起頭來,看向我,眼睛瞇得更加了小了,眼角的周圍沓疊地攏在一起,盯了我半天,老人笑了笑,道:「老頭子老眼昏花,叫年輕人笑話了。你方才是要問住店哪?」
「是,是。」我連連點頭。「不過,聽老人家剛才這麼一說,我想,這裡開門做生意的地方,想必不多吧。」
「是不多了,就只剩一家,也被人包下了。」老人慢慢地用身前破舊的衣擺擦了擦手,朝著大街盡頭努了努嘴。
「被人包下了?」我有些氣餒。
老人安慰道:「年輕人你去問問吧,那幫子人是從宣州過來的,好像是做了買賣回來,看上去倒也不像是粗蠻之輩,許是圖個清靜而已。何況,好似明日就要離店北上了。你若也要住進去,想必不成問題。」
「當真?」我心裡立刻明朗了起來。
「老頭子半身入土的人了,好歹有些眼力見啊。」老人很爽朗的笑了起來。
我點點頭,謝道:「打擾了,我這便去問問。」
老人又給我細細地指了指路,然後轉身拿起工具開始敲打起來。
等我真要走的時候,看見凌亂的舖位後面竟有一座一塵不染的靈位,前邊的香爐裡插著一隻未燃盡的線香,香煙裡,那老人朝靈位笑笑,在斷斷續續的打鐵聲裡,隨意地喃喃地念著,「瞧見沒,比你年輕時候還俊俏呢,霍霍。」
我對著老人的背影也笑了笑,拉起淡定朝老人指的方向走去。
不想,剛踏出幾步,半空裡就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的天河氾濫,轉眼間便傾盆大雨伴隨著雷聲砸了下來,破天的水幕層層籠罩在黃昏的城鎮上空。
我和淡定頃刻被淋成了落湯雞,真是猝不及防。
「年輕人,你若進不了店,就來老頭子這兒躲躲吧。」老人在我身後喊了一句。
我朝他點點頭,然後騎上了淡定,拉著韁繩策馬跑了起來。
大雨砸得我睜不開眼睛,濕寒的冷氣直溜溜地往我身上鑽,彷彿要刺進皮膚裡一樣。
不多會兒,總算來到那家升著燈盞的客棧時,我的身上已經能擰出半缸子水來了,我跳下馬,拉著淡定往店門走去。
裡面一個正坐做帳的老夥計停下了動作,朝門外跑了過來。
他正要說話,我便搶先道:「我知道您這店被包了,可是,這雨實在太大了,您先借我和馬躲躲吧。」
老夥計猶豫了一會兒,道:「可……我這幾位客官喜靜喜淨,不讓小店踏進外人。」他看著我渾身濕淋淋的樣子,似乎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壓低了聲音,道:「我也不收你錢了,你先進來躲躲吧,不過……馬不行,只能放門外。」
我點點頭,二話不說,將淡定拉到屋簷下,拍了拍它的頭,道:「你等我一會兒。」說完,我便喘著氣,帶著一身的雨水走進了店裡。
店裡的光線明亮了許多,那個老夥計有意無意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十餘回,我也顧不了那麼多,在最角落的地方,選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
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濕了好大一塊地方,我抹了抹臉,將散落下來貼在臉上的頭髮都順到頭上,鞋裡衣裡都是水,好不難受,加之又冷又餓,心裡又覺得好氣好笑,然後有些窘迫地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的時候,客棧裡的樓梯口出現了四五個人,都披著精緻華貴的披風。
那個老夥計看了看我,頓時慌了手腳,正想迎上去轉移他們的注意力的時候,其中有一個人已經率先發現了我,遠遠地指著我質問道:「怎麼又做了別人的生意,可是付的包銀不夠?!」
老夥計一臉倒霉後悔地欲開口辯駁,我再次搶先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大步地走過去,一路淌水,不過仍氣勢十足地一邊走一邊說:「這位公子莫怪店家,我只是進來躲會兒雨。店家便好心……」
我的話還沒說完,那四五個人中站在最後的那一個人似乎是聽見了我的聲音,便一個箭步推開擋在前面的人,一雙清俊的眼眸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滿是不敢相信,他習慣xing地皺起眉頭,看著我,喊道:
「佑熙?!」
我盯住他,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攢在眉毛上的雨水一下震了下來,在我的睫毛上一滾,啪地墜到了眼角,順著濕淋淋的臉頰流了下來,乍一看就像眼淚一般。
那人肅穆的臉上升起心疼,他走過來,替我抹去了臉上的水漬,又上上下下地將我打量了一番,最後,竟然毫不顧忌地當著眾人將我拉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