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之需
這是一次在記憶裡烙下傷口的寂靜,大約,在今後很久的光陰裡,我都將對這樣一個夜晚退避三舍。
一座寬厚高大的屏風,他在那一端,我在這一端。
因為他的離開,咫尺仿若天涯。
我感歎中華成語的博大精深,所謂「心如刀絞」的「絞」,果然具有「刺」「砍」「劈」……任何字眼都無法取代的精準,那種折磨,是清醒的,持久的,深沉的,巨大的。
屏風緩緩被侍從移開,那個精緻華貴的廳堂讓人目眩。
一個王府的奢華,到了這個程度,某種程度上,已然在為這個人的野心做鋪墊了。
嚴王將手背在身後,向一直站在我身邊的楚瑜抬了抬下巴。
楚瑜伸手,將之前封住的道,解kai。
一直被動繃住的疲憊齊齊襲來,我在椅子上皺了皺眉頭,然後,故作悠然地站起來。
嚴王的目光在華燈之下尤為刺眼,他啟唇輕歎:「林佑熙,你猜,他什麼時候會再來找本王?」
「他不會再來找你,霍門世代效忠殷主,王爺不用等。」我用冷得不像話,平得沒有語調的聲音回答。
嚴王微笑著點頭,然後仰頭盯住穹頂的一盞明燈,道:「嗯……是麼。」他雍容的面容浮出一絲深遠的笑意,他側目看我,沒有再多說,只是揮了揮手。
「呃……」
剛放鬆了一會兒的身體,再次給點住了。
我不可置信地乾瞪著眼睛,心裡把出手不留情的楚瑜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楚瑜默然對嚴王行禮,然後駕輕就熟地將我扛上了肩膀,大步流星地朝剛才進來的門那裡走出去。
再次走進那樣的夜風裡,走向那個略顯破敗的階梯,走到冗長幽暗的甬道口,我連抱怨的心情都沒有了。
楚瑜似乎良心發現,將我小心地從肩頭放下來,然後在那個暗色的甬道前,稍稍壓低身體,直視我的眼睛說:「頂著胃疼,是麼?」
我白了他一眼,不說話。
「我也沒點你啞,如何不說話?」楚瑜隔著黑紗面具笑出了聲。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錯開他的視線,看向別的地方。
「啊……明白了,是想讓我替你揉揉?」楚瑜摘下面具,咧嘴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眉眼彎彎,道:「這容易。」
「住手。」我冷靜地出聲制止他就要覆上我胃部的手掌,然後顰眉批評道:「我說!老兄你好歹敬業點,玩忽職守也沒你這樣光明正大的啊!有你這樣押人的麼?還要不要回石室去了啊?!」
楚瑜看著我一鼓作氣地吐槽,一臉淡笑地看著我。
「我看,你還是把我的給解了,我自己走,也省得你費勁了。」
「我就是這樣押人的。」楚瑜挺直了腰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道。
緊接著,他再次展開手臂,將我一把撈起,打橫抱了起來。
「押著你走,未必有這般快呢。」楚瑜剛撂下話,就飛步走了起來,速度果然十分驚人,但卻仍舊十分穩當。
我知道習武之人都深諳提氣吐納,想來有自己的一套健步如飛動如脫兔的心法。
「……算了。」我琢磨該說點什麼抗議,不過最後還是基於目前的狀況放棄了。如果他能把我迅速運送至那個現在看起來足夠安靜的石室,我可以勉強接受這個姿勢。
「呵……」楚瑜勾起的嘴角似乎在隱忍笑聲。
「笑什麼?」我口氣不善地問。
「熙兒生悶氣的模樣原來是這般的……」楚瑜繼續走,直視前方喃喃道。
「我沒有。」我將自己的聲音壓得平整冷靜,表示我的心態端正而客觀。
楚瑜意味頗深地哼了一下,然後悠悠道:「眼下,趁著你氣在頭上,倒是一個挑撥離間煽風點火的好時機。」
我無語地看著楚瑜,一下子也想不出該怎麼回他的話,只是隨口嘟囔了一句:「你挑一個試試看。」
楚瑜瞇起狹長的眼眸,略顯質疑地看著我,道:「當真?一會兒可別央我收聲。」
「我看你也不像是個無事生非的人啊。」我猶豫了一下,看著楚瑜認真的警告,覺得還是不要聽的好。有些事,得由我自己慢慢消化。當然,還有就是,我怕自己等會兒情緒失控,然後衝破道,把楚瑜痛扁一頓。(……)
「果然改主意了,熙兒這樣使大灌黃湯的法子,我倒是受用的很。」楚瑜揚了揚線條優美的下頜,淡然道。
「哼……聽不懂。」招牌搪塞。
「很多年前,我和霍驍也算是一條道上的人……」楚瑜繼續說道,然後他突然笑了,道:「後來我家壞了事……總覺得有些不服,也想過,若是一切如同往昔,我與霍驍能一較高下,勝負亦未可知……可今日,我卻不這樣想了,竟有些慶幸自己沒入那官道。」楚瑜偏過頭,俊美的眼睛照例如寒潭似的迷離深邃,像是要望進一個人的靈魂中去似的。
「如此,便不用,身在其位,身不由己。」楚瑜沉啞的嗓音扣得我心房一陣激盪。
「好了。」我制止他,不想聽下去。
「難道不是麼?」楚瑜突然停下了腳步,認真地低頭看著我,手臂的力道緊了緊,「這便是他要付出的代價,為了他的族系權勢,爵位名利,忠信之道,天下大義……他連開口問你都做不到,所以……」
楚瑜慢慢地壓下自己的腦袋,直到跟我鼻子對鼻子的抵著,他才啟唇道:「所以,現在抱著你的人,是我。」
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幾近覆滅的決絕的光,他繼續道:
「佑熙,你信不信,最後抱著你的人,也是我。」
「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我回答他,然後補充了一句:「而且,與我不相干。」
楚瑜猛地低頭,懲罰似的咬住了我的嘴唇,卻不深入,只是重重地吮吸舔弄著嘴唇。不過,他也很快抬起頭,告訴我說:「要一個人,萬不可有一絲猶豫,退一步則暗下敗局。霍驍他今日這一讓,倒是深得我心。」
讓步?敗局?
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聾子,只可惜,我非但不是,還是一個喜歡將字句在腦海裡不斷回放重播的人,所以說,過於敏感的人總是會活得比較辛苦。
「快到石室了,你還要繼續這樣麼?」我口吻生硬地怒斥道,示意地看了看他放在我身上的手。
楚瑜淡笑了一下,將我放回地上,表情終歸還是有些隱忍的。
身體在楚瑜的點解下恢復自如,儘管是一身的酸麻,我仍舊不待多留地大步走出了甬道,只是,在出甬道的那一剎那,楚瑜還是輕而易舉地扣住了我的肩膀,然後收緊回拉。
所以,我們出現在石室影衛面前的時候,仍舊是一副標準的擒押造型。
只是,石室的門口卻站著另一個人。
白衣飄飄的年輕人相貌平平,我卻彷彿遭了雷電相擊地詫異。
他面無表情地走向我們,卻在一半的時候轉身,從袖中取出一副令牌朝那些守衛的影衛一亮,那些人立馬俯首作揖,然後提劍撤得乾乾淨淨。不多會兒,石室的門口,就剩下我們三個人沉默地互視。
「你這孩子,這副樣子會讓人生疑的。」柳之辰撫著自己的臉,然後責備我。
我回頭看了楚瑜一眼,道:「他……真是嚴王的門客?」
那個什麼門客……之前以為那是他用來騙我的,後來看見他和楚瑜在月滿樓齊齊出現,又看他們私交頗深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就以為柳之辰也是修冥宮的人。可是……現在是什麼狀況?!
楚瑜不出一言,只是笑。
我再一次痛苦地按著自己的太陽,道:「王爺府裡究竟混了多少修冥宮的人?」不過,我很快就瞪大了眼睛,自己跳開一步,用手指著楚瑜和柳之辰,顫抖道:「還是!王府!修冥宮!你們根本就是一夥兒的?!」
「嚴王怎麼會讓你來這兒?」楚瑜環胸,朝柳之辰問。
「我只說自己想見見子軒的孩子,說些話。」柳之辰將手裡的牌子丟起來,然後接住。
「哼,真是好借口。」楚瑜別過頭,輕蔑地笑了笑。
「他本也有意傳話過來,反正是要遣人的。」柳之辰將令牌收進自己的袖子。
「喂!」完全被忽略的我不滿地喊了一聲。
「真是急躁的年紀。」柳之辰雖然面無表情,但是歎息的眼神還是向我表示了批評。他朝我走過來,道:「你不用在這裡了,嚴王給你準備了別居。」
我揮了揮手,朝天翻白眼,其實很想霸氣地說「別想籠絡老子!」也很想抒情地說「老子對這裡有了感情。」但最後還是很不屑地說道:「何必呢。」
「原先將你囚在這裡,是怕霍驍帶人硬搶,才將你鎖得嚴嚴實實的。如今,嚴王大約覺得大可不必如此,所以給你換了個雅致點的地方。」
我一股熱血就湧到了喉口,怎麼聽著有種「時過境遷,今非昔比」的感覺?!可惡……我咬緊牙關,還真是越想越淒涼,越想越憤然。
「霍驍果然沒做蠢事,真是難得。」柳之辰捏著下巴,深思道。
我微愣,慢慢地看向柳之辰,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嚴王有什麼話要傳麼?」楚瑜冷冷地打斷道。
「不就是即刻就將他帶到凌心小築去,動手吧。」柳之辰退開幾步對楚瑜說道,然後衝我揚了揚下巴。
「等等!」我大叫一聲,突然想起一件事,剎那間不禁理xing回歸。我於是大步去抓住柳之辰的肩膀,喝道:「我正要見你,還在想,該用什麼法子?」
「哦?」柳之辰的眼中興趣一重,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
我嚥了嚥口水,清了清嗓子,半晌,才道:「第三式……我奶奶要用第三式針了……」
柳之辰將我的手掌從他的肩膀上拉下來,然後從口中發出一聲輕笑,道:「你還記得第三式。果然是個有孝心的孩子,不過,我也正等著這一天呢。」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困在這裡,只怕拿了第三式,也無法為奶奶施針……所以……」我開口得有些艱難。雖然,心裡也明白,柳之辰來這裡找我,肯定也就是為了這件事。
「我會幫你,如期為老夫人施針,確保老夫人無虞。」柳之辰爽利地將我的下半段話給接了過去。
我猛地抬眼盯住他,表示對他此刻的仗義的意外……和些許的感謝。
「多謝。」我輕輕地說了一句,然後問他:「你之前說,不會徒勞一場,你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第三式之後,你要什麼?」
「你這孩子,倒是守信。」柳之辰看起來想提一提嘴角,不過人皮面具太緊,失敗了。
「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絕不推辭。不過,你得等上一段時間了。」或許,他比我更清楚嚴王打算什麼時候放我回家,或者……他另有打算。畢竟,如果身在此處,我的確什麼都做不了。
「你放心,你一定做的到。」柳之辰的聲音很明朗,沒有任何擔憂。
「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柳之辰不言語,故弄玄虛地走到我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背,然後道:「我要的是……」
他美眸一冽,朗聲道:
「《林府秘經》。」
我心上一緊,回過身,盡量用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道:「你不是醫道中人,要這本東西做什麼?」
「你只說,給或不給。」柳之辰身姿飄然,此刻的他,即便相貌平庸,那種超拔的氣質仍舊讓人另眼相看。
「實不相瞞,此書是爺爺研讀了數千本上古秘籍,花了畢生心血寫下的。爺爺生前,也對其尤為珍愛,所以,爺爺去世之後,我便做主,讓這本東西陪他一同下葬了。」我實話告訴柳之辰,然後收緊了聲音冷冷道:「如果你非要不可,我也無能為力。」
「呵呵……」柳之辰的嘴裡飄出笑聲,他淡然道:「誰不知道林老的孫子自幼記背家中各類醫書典籍……每一本都倒背如流不說,連林老注記都謹記在心。」他悠悠地抬起眼睛,笑道:「你十五歲那年,逢御醫殿中《汗羅醫典》孤本被毀,你將其用一日夜默寫下來,重新編冊的事跡,連我在深宮後院都有所耳聞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柳之辰笑了笑。「不錯,《林府秘經》雖已入葬,卻也記在我心裡,要默寫下來,確然不是難事。」我索xing也不斡旋了,只是自己的敵意卻在不自覺地流露,道:「只是,我卻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本醫書的原因,否則,一切免談。」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被壓力和鬱悶摧毀得不堪入目了,什麼理智和冷靜,對我來說都是奢侈品。我的人生已經夠糟糕的了,不就是玉石俱焚麼,都落到這一步了,他難道以為我沒有這種決心?
「告訴你也無妨。」柳之辰的態度倒也沒有我想的那麼強硬。他很輕鬆地答應我,然後說:「你說的對,我不是醫道中人,要一本看不懂的醫書,有什麼用處呢?」緊接著,他又笑道:「可是,我卻是這世上,最需要這本書的人。」
柳之辰的表情在火光裡沒有起伏,眼中卻是滿滿的神采。
「這世上,有三本醫書極為珍貴。一本在德淵藥莊,一本在沁桓山莊,一本……」柳之辰看了我一眼,道:「在你家,便是《林府秘經》。」
「這三本書若是四散,恐怕也只有你們學醫之人看得上。只是,若是集齊這三本,卻可以牽引出一招……」柳之辰的眼光更加亮烈,他緩緩道:
「上古秘術!」他的眼睛似乎看向一個不知名的角落,他說:「玄蒙十三針。」
「玄蒙……十三針?!」我不熟練地重複了一遍,然後道:「上古秘術……呵呵,它莫不是能讓人長生不老麼?」
柳之辰搖搖頭,悠遠道:「它能讓人……」
這裡的火把燒得似乎有些疲憊了,忽明忽滅了一下,我靜靜地等著柳之辰開口。
他仰著頭,眼中卻在一瞬間閃爍濕潤起來,他繼續道:「……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