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之春
似乎在黑暗裡漂泊了很久,週身仿若置於溫暖的水流,即便無所依靠,卻仍舊寧靜美好。
一點又一點的光,在出現,在匯聚,在擴散,最後赫然成形,閃耀著無比炫彩的明亮,那是盡頭還是……出口。
純白的顏色漸漸轉換,暈染出絲絲的昏黃,帶著一點塵世的溫度,迎面而來。
「看得清我麼?」
這一聲,屏退了所有的黑暗,眼前越發清朗起來,昏黃的光團中央,是一個人極近的面孔。
他稜角分明的嘴唇幾番啟合,音波遲鈍而渾濁地在傳了過來。
「林佑熙……看得見我麼?」
彷彿一瞬乍明的天光,世間萬物各歸各位,一切清晰如常。
動了動眼珠,我發怔地看著眼前的人,有一個細若蚊蟻的聲音響了起來,那似乎來自於我:
「死了……?」
近在咫尺的人忽地起身,帶著旋風一般氣勢,消失片刻後,他和另外一個人出現在了眼前。
意識漸漸清明,我認出了正在替我把脈之人的服飾,乃是御醫殿的隨軍青衣。
聲音與畫面一刻比一刻逼近思維,我安靜地望著不住對話的二人,聽得見,看得清,只是不大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還是太累了,沉重和睏倦重新出現,我無力再保持視線的集中,搖搖欲墜地再次闔上了雙目。而殘存的意識則感覺到了一個緊實而發燙的擁抱,以及寒潭驚影般的低淳之音:
「太好了……」
那聲音消失在了昏然的沉睡裡,而虛幻的空間裡,則恍惚出現了一方穹頂般的天空,熠熠的星辰裡,是一片又一片的夢境。每一片夢境的深處,都是一個人的樣子。
有幼小的,有青澀的,有瘦削的,有沉穩的,有深沉的,有威武的……
每一個他都在看著我,從每一個角度,相隔著不同的距離,無處不在地,在璀璨中將眼中的烏濃化成了一道又一道至沉至柔的目光。
我站在萬眾矚目的中央,又驚又喜地伸出了手,喃喃地念著:
「霍驍……」
可是,隨著低低的呼喚,剎那間齊齊破碎的夢境四散出了無比銳利的碎片,天幕在轟然震動,奇妙的世界滅世般地塌陷!
「啊!!」驚恐地尖叫,我猛地瞪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我在這兒。」幾乎是與自己的叫喊同時出現的冽然聲音,緊隨其後的兩隻溫暖手掌,牢牢地抓住了我不斷顫抖的兩邊肩膀。
「我在這兒,莫怕。」他重複著,低柔地重複著。
急促的呼吸給了我足夠的氧氣,我漸漸地平靜下來,忽地感覺到了,有一隻手在替我擦拭著額際,臉頰,脖頸上的冷汗。
我極慢地看了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美的剛毅面容,以及一對看著自己的清輝眼眸。
「哪裡不適麼?」他輕輕地問道。
帳內的燭光點點,四處飄散著縈繞的藥香,一切都寧靜得不像真的。
不自覺地撫上胸口,我觸摸到了一層乾淨緊貼的白紗,眼光繼續掃視,我發現那是自己身上唯一的遮蔽。
霍驍坐在鋪著厚軟皮毛的床塌前,袖子挽起,露出兩段肌肉虯結的小臂。一手捏著一塊擰好的方巾,一手抓著我的一條胳膊,而他的身體一側,就放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滾水。
「剛給你換了藥,正給你擦身,你就醒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繼續用發燙的方巾擦上了我袒露的整條胳膊。
不斷動作著的黝黑手臂,冒著滾滾蒸汽的雪白的方巾,被擦拭得粉紅濕潤的肌膚。
腦子一炸!我受了極大刺激似地,渾身一縮,一下子就退到了床榻的裡面一角,慌亂地抓起一條被掀在一側的毯褥,圍在身上,發燙的臉頰和霍驍身邊的那盤水有的一拼。
「過來,就要好了。」霍驍淡淡地舉起自己手裡的方巾晃了晃,然後用他那長長的手臂,緩緩地伸向我。
「怎麼會這樣……」我囈語著,將自己的腦袋一點點地往身上的毯褥裡埋。
霍驍聞言,收回了手臂,微微坐正了身體,將手中的方巾「嘩」地丟回了水盤裡。他站了起來,朝帳中一爐正在溫著的藥盅走去,低低地說道:「不想擦身,就先喝藥吧。」
熟練地拿起爐上的藥盅,微微傾斜,黑濃的藥汁從壺嘴淅瀝瀝地流進了碗中。
「我……沒死麼……」從毯褥中露出一雙眼睛,我悶悶地問道。
霍驍拿著藥碗轉身,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反問道:「我看起來,像鬼?」
我猛地將腦袋扎回厚厚的毯褥裡,褥下的雙手攥起,緊得不能再緊。低不可聞地開口,我再一次問:「……楚瑜,他呢?」
「不知道。」冷漠地回答著,霍驍端著藥碗再次坐回了床沿。
我怔怔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霍驍。
「讓修冥宮的人帶走之時,不像能活命。」霍驍異冷絕然地開口,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藥碗,眼神微變,道:「過來喝藥。」
帳內長長的沉默裡,唯有外面間或的風聲未歇。凝滯的時空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一炷香,或許是幾盞茶,又或許是很久很久。
我抓緊了毯褥,咬緊了嘴唇,心上源源不斷的疼痛讓我確定自己確實活著。
「他走的時候,我同他說,會一直恭候,如果還活著,隨時可以找我要人。」驀地聽見霍驍低沉的嗓音,平靜而冷然。「不過,我費力至此地救活了你,他來了也是枉然。」
霍驍看著我,平平地說道:「二十八個軍醫,一個多月地同你熬著,清一色跟鬼似地。」
「一個多月……」我呢喃著,聲音發虛地問道:「這是……哪兒?」
「你這副樣子,不能扔你在路上,唯有帶你上路了。」霍驍不忘將手中的藥碗遞向我,「這是坤南關外。」
我直了目光,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暈倒似地腦子發漲。
「過來喝藥。」有些不耐的命令著,霍驍的聲音蕭瑟地。
我有些顧忌地看了看自己,其實不願意挪動。無奈霍驍端著藥碗的手一隻停在不遠處,加之態度強硬,又不得不接。
從毯褥裡微微顫顫地伸出手臂,我將很有保留地向霍驍傾斜了一點身體。
手指觸到藥碗的一剎那,霍驍的手掌忽地代替了所及的溫熱,他的眼中閃現出精光,一個用力將我從毯褥里拉了過去,身上一冷,我光溜溜地摔進了霍驍的懷裡。
「把那日的話說完,再喝。」霍驍用壓得很底的聲音說道。他將藥碗放到了一邊後,便以雙臂合力將我與他自己貼了個密不透風。
「啊……你!」
我動彈不得地僵硬在那裡,慌亂而又茫然,不知該驚訝還是驚恐好。
霍驍的氣息熱熱地噴吐在鼻端,他低頭看著我,啞聲道:「你替我擋下那一鏢之後,說的話,還沒說完……」他輕輕地垂下眼睫,「我要你接著說。」
帳內燭光搖晃,在霍驍剛毅的臉龐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映襯得甚是迷人。而那雙黑眸卻依舊冷淡,看不出一點情緒。
我開始發抖,抖得宛若秋葉瑟瑟。一如當日的情景又彷彿重新降臨到了自己的眼前。內心有千萬種感情在激盪,在燃燒,是黯然,是憂傷,是悲慟……其實連自己都已經不知道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想著他的冷漠無情,想著他的款款繾綣。疼痛得滿是傷痕的心臟卻在瞬間潰堤,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受控制地無法按捺。
背棄承諾,背棄理智,背棄世界。
「霍驍……」像是下一刻就要死去一般地無法呼吸,「我……愛你。」
純黑的眸底猶如被夜雨澤被了一般地閃出寒光來,強烈地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我們是……」顫抖得幾乎聽不清的語調,「我們曾經是……相愛的。」
凝視的兩人,周圍空氣緊繃著。
「你說的,我都想不起來。」霍驍用一貫的冷音幽幽說道。
燭光明滅地閃爍起來,短促的黑暗一如死亡前的絕望。
「可我全信。」
膠著的視線,玄妙地轉換著,那不是對峙,也不是抗衡,那是卸去了彼此的防備,顫抖地,完全地,向對方毫不保留地裸露出自己最真摯、最深處的某一部分……
鉗制化作擁抱,緊窒的擁抱,喘不過氣的擁抱,彷彿要將自己嵌進骨血。
我抬眼看著霍驍,霍驍也正望著我,從冰冷中翻湧出熾熱的眼眸中,唯有彼此,唯有那覺醒一般的深沉而熱烈的情感。
嘴唇交疊,口舌交纏,貪婪地吮吸著那睽違了太久的氣息。
霍驍輕輕地吻著自己那傷後蒼白的肌膚,從肩上開始,胸口,腰間,修長粗糙的指尖愛撫似地觸碰著,揉捏著。
霍驍退開一些,睜著一雙烈焰似的眼眸除去衣物,再相貼時,是彼此毫無遮掩的接觸,他緊密地擁抱著我,彷彿是害怕失去,又彷彿是在宣示著唯一所有。
寬大的手掌帶著慾念,熱烈而急迫地撫摸著每一寸肌膚,一團又一團的火焰,彷彿追隨著霍驍一般地在自己的軀體上狂妄地發熱發燙。
霍驍的嘴唇吻著我的胸膛,隔著纏繞的白紗,一下又一下地輕柔吻啄著層層之下的傷口。帶著讓我無法思考的熱度,嚙咬著體內每一根神經,在越發稀薄的空氣裡,細緻而難耐的折磨著我。被撫遍而發熱的身體微微地滲出汗水,在燭光下散出一層薄薄的瑩色。我有些迷濛地望著霍驍,喉中乾燥不已地吞嚥著。
進入的一瞬間,我難以抑制地仰頭哭泣似地低喊著,緊繃的下肢不住痙攣發抖,難言的痛楚溢滿全身。
霍驍憐愛地輕吻著我顫抖的睫毛,磁啞的聲音不住地在我耳邊低語著。
「佑熙……佑熙……」
我咬住嘴唇,硬忍著灼燒似地痛苦在週身上下傳開,但只是緊緊地抱著霍驍的脊背,像是溺水者救命一般地死死不放。
交纏的彼此,燃燒的身體,還有幾乎密合得只有一顆心臟的律動。即便不需要語言,眼神本能地糾葛著。
霍驍在一段難耐的等待後,再也無法控制地爆發出勢不可擋的狂熱。拋開一切地索取和糾纏,那無與倫比的激情,像是要把我融入他自己,抑或,是把他自己烙印在我身上。
兩具身體在汗水的濕濡聲中不斷地碰撞,那緋糜的氣息,那旖旎的畫面,在燭身消融之後的黑暗裡無休無止……
坤南關外的夜,在黎明的一刻,迎接著真正的春。
北地蒼茫的土地上,日之光輝下的軍隊浩蕩威武,義無反顧地以迎北夷。
淳寧六年四月,元烈將軍率軍首次與北夷在坤南關前大戰,歷時七日的惡戰,為大殷送去了首戰報捷的喜訊。
淳寧十年一月,元烈將軍大敗北夷,拓疆九百餘里,名震朝野。
淳寧十年二月,勝報至都,舉國歡慶。燁宗大赦天下,減賦三分休養民之生息。並為元烈將軍加官進爵,賜忠勇一等公,封五十城,祿萬石。其弟霍馳,賜榮康候。霍族及冠子弟均一一受賞加封。同年三月,元烈將軍自請終生屯兵塞上,以護國之北疆。
大殷《元烈將軍傳》中有云:率雄兵沿疆域長踞,夷狄蠻族無不恐懼,以有元烈將軍故不敢叩關而犯者,凡四十有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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