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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者悠心》第159章
靜中生動

  銀色的飄雪降至大地時,大殷的天空似乎塗抹著一層淡淡的水墨,彷彿畫捲上不加思索的一筆寫意,顯得剔透而雅致。

  白的雪,紅的盞,一世界交錯的暖意。

  空氣裡微微飄蕩著爆竹熱熱的味道,雪地上孩童嬉笑追打的痕跡,大街小巷纏繞著熱氣叫賣的聲音。

  古老的帝國,難得祥和喜慶地銀裝素裹而又添紅依彩。

  年關時分,是大殷最富有生機的時候。在這樣一個時節裡,似乎什麼樣的瘡痍都可以平復,任何一種傷害都可以遺忘。不久前的陰霾被人們刻意地拋卻,一切又都彷彿如往昔一般不曾改變。時光匆匆往前滑去,大殷王朝理智地選擇了前進。畢竟生活在最低層的子民只求生存,感喟一類的情緒對於餬口的百姓來說,是奢侈的。

  這是戰後的第一個年節,是所有人的劫後餘生,看起來難能可貴。每一顆心都希望過去這動盪的一年可以隨著新一季的到來而徹底遠去,甚至在記憶裡都不要留下痕跡。

  大勢逐漸轉好,所有人都在歡天喜地慶祝除夕。

  而也就是這一天裡,霍驍的婚事再一次被舊事重提。這件原本在他及冠那一年就該決定,甚至是操辦的大事,拖延至今,已經讓霍家族內的一眾長老忍無可忍,儘管此事的擱置多少是被內戰所誤,但是主要矛頭還是直接指向了我。

  但由於霍驍當日的態度仍舊「死不悔改」地沒有動搖,這讓難得團聚的霍氏宗族在除夕這樣一個夜晚裡不歡而散。

  守舊而持重的霍氏宗族之中的所有老者已經將對這件事情的大驚失色轉變為痛心疾首,對我自然也更加地深惡痛絕。

  為此,蓉姨不惜三顧茅廬地找到我,希望能還轉此事。相對於第一回,我的表現已經大有改色。哪怕蓉姨的苦口婆心當前,我也只是低頭聽著,一句也不敢忤逆,可也絕對沒有退讓,態度基本可以歸類為消極抵抗,沉默應對。

  之後,林府逐漸變得十分熱鬧,霍宗之內的德高望重者都一一踏過了林家的門檻,一張張苦大仇深的蒼老面孔換了又換,這讓我在聆聽教誨的同時,順便還理清楚了霍家的宗譜族系,實屬意外收穫。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煎熬的?他們的言辭勸誡,懇切者有之,犀利者有之,激越者亦有之,我並非完全沒有觸動:被一個字或者是一句話,激得一身冷汗。被一個神態或者一個表情,困窘得侷促不安。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走到今天的,腦海裡霍驍的模樣一晃,那麼所有人的反對和告誡頃刻間都變得不堪一擊。

  於是,淳寧三年的正月,我的記憶裡除了說教就是斥責,完全沒有輕鬆愉悅可言。

  當然,霍驍的情況自然不言而喻。

  他的壓力一部分來源於家庭,一部分竟然來源於我。

  或許佔有慾強烈的人在安全感方面都很缺失,總之霍驍同志在「力排重難」的同時,還總擔心某種根本不存在「臨陣倒戈」。

  這種擔心一直持續至二月初的出征。

  而前一夜的耳鬢廝磨頸項纏綿裡,霍驍簡直化作了一團火,瘋狂地燃燒,貪婪地索取,簡直要將自己的全部剝奪至殆盡。

  而那雙瞳眸一貫地灼熱,一貫地深邃,只是又多了一些道不明的東西。

  是令身心都不住顫抖的淪陷,還是讓靈魂都不停戰慄的深沉。

  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寡淡的人可以在那清冷的眼中堆積出這樣讓人沉醉的溫度,以至於讓人不顧一切地想去依附。

  這樣的眼神裡,這樣的眼神裡……

  蘊藏的,究竟是什麼?

  他那樣滾燙的望著自己,簡直快讓人窒息。

  綿長火辣的親吻深深地烙在口舌之間,輾轉吮吸,強烈地簡直連呼吸都被抗拒在外。

  他如此倔強而又霸道地佔據著這具瀕臨極限的身體,絲毫都不肯有所休憩。

  他的澎湃似乎無窮無盡,彷彿能將這一夜拉至永恆一般長久。

  冬夜悠長,房中的細炭釋放著熱量,至燒得房中連空氣都稠密得讓人暈眩。

  翌日的光線輕輕地落在我的眼睫上時,我覺得整個人都在脹痛。

  而臉頰就在這時被一隻溫溫的大手用熟悉的力道扳過。

  時間已經將他的臉孔雕琢出少人難及的剛毅俊美,濃烈的陽剛之氣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間都展露無疑。

  只要一個眼神就可以讓人臣服,只要一個表情就可以讓人畏懼,是什麼時候,他變得如此適合被人崇拜和仰望。

  晨曦裡的這個男人,英武地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寒眸閃爍,他的眼神柔情至極點,但身上的甲衣卻凜冽冰冷地可以刺傷一個人的視線。

  每一片銀甲都鐫刻著尊嚴高貴的紋路,佩肩安置的獸首,胸膛附著的金鎧,腰間懸飾的游龍。從袖口延伸出的絲甲扣住修長的手指。

  霍驍不知何時已經穿戴好了戰衣,墨發乾練地束在腦後,他坐在床前,望著我,開口道:

  「等我回來,一起去趟肅州。」他的口氣十分平淡和軟,如同今日只是一個普通的早晨。

  我的喉嚨乾澀,聲音很低,問:「做什麼?」

  「帶你去見師父。」

  光線從暗綠的窗紗中透進,映得霍驍的眼睛像是蕩起微波的水面。

  我微微地支起上身,定定地看著他。

  「我們的事,不能瞞著師父。」他簡要地告訴我。

  霍驍永遠有辦法在自己的建議裡影射出提醒和警告的意味。

  「瞞」這個字在我和他這件事上,足以令我羞愧許久。霍驍當然是知道的,所以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旁敲側擊的機會,哪怕是這樣一個出征的早晨。

  我一時間無言以對,或許不該瞞的人,還有很多,只是理應由我來告知,不過我並沒有像霍驍一樣稱職而已。

  霍驍將我微微凌亂的髮絲捋開,湊近,輕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心中微有愧疚,便不由自主地伸手擁住他,只是所及之處都是冰冷的甲片,終究探不到那溫熱的身軀。

  他更加用力地回抱著,至此,沒有一句言語。

  「霍驍,一切平安。」我輕啄了一下他的耳朵,啞啞地說道。

  整個殷都的百姓都可以夾道歡送他此番勢在必得的出征,只可惜,我卻迫於霍族的壓力不能出面,唯有趁著現在,默默地叮嚀。

  其實,想說的還有更多,腦中心中盤旋著更多能夠表達自己感情和想法的字眼,好比:我愛你,我會很想你,我等著你……

  可是,我卻終究什麼都說不出口,可是,我相信,他都能明白。

  相擁片刻,霍驍緩緩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他坐起,轉身,大步流星,伸手拿起那只瑰麗的白銀頭盔,沒有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多看一眼,他離去的背影看起來如此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他那自傲的果斷讓人感喟,欽佩,欣賞,失落。

  梅花尚未凋零,積雪尚未消融。

  大殷的軍隊開始重新奔赴戰場。

  一道所向披靡的聖旨,一支銳不可當的精兵,一位年輕驍勇的將軍,一場象徵著榮耀的征途。

  我可以想像霍驍騎馬走在軍隊前端,四周是暗紅的軍旗獵獵,身後是威武的雄兵,兩旁是歡呼的人群,那裡會有無數道敬仰,驚歎,愛慕,羞澀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會讓人心生嚮往。

  淳寧三年,大殷新晉的元烈將軍揮軍南下,殺向宣州,所有人都歡欣鼓舞地等待一場漂亮的勝仗,借此結束此前的一切動亂。

  大殷的這一天無疑是年節後又一個歡騰的日子。

  而明日就要回宮赴職,最後一天的這個時候,我卻只是坐在啄心閣之內,或沉思,或呆滯,或愁容滿面。

  這時,身後的房門微微起合,有涼風呼呼地灌入。

  我轉身,放下手中正在配置的藥粉,一下就看見門口一個修長的人影。

  兩道目光在空氣裡接觸的一瞬間,整個房間都靜默下來。

  我站直身體,開口喊道:「傅大哥。」

  傅巒的表情有點微妙,他清雋的臉上微微有些消瘦,站在那裡,沒有一點表情轉換,似乎完全聽不見我在說什麼一樣,只是直直地看向我。

  「傅大哥?」我抬高了聲調喊他。

  這回傅巒終於有了反應,他開始朝我走了過來。

  我衝他微微頷首,為了避免窘迫,我開始裝模作樣地整理桌上凌亂的藥劑和藥末,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傅大哥,您先坐一會兒罷,我這就……」

  「光——」

  尖銳的破裂之聲在地上響起。

  身體被用力一拉的同時,更多的響聲此起彼伏。

  「叮——」「匡——」

  地上頃刻間佈滿了各種碎片殘渣,藥粉飛揚,藥劑濕潤了一地,簡直狼藉一片。

  我甚至還沒機會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唇上便壓來了重重的力道,手臂被桎梏在身後,眼前是一雙略微發紅的眼睛。

  於是我的腦海中也開始炸開數不勝數的驚破之聲。

  剎那間回神,我開始用力地掙扎推搡。

  「嗙!」

  不想,身體被猛地壓到在身後的桌上,兩腳瞬間離地而起。

  毫無表情的臉,血絲依稀的眼,淡淡的薄唇開啟,呼出壓抑的喘息。

  「林佑熙,你好大的本事。」

  傅巒重重地按住我,將我的兩隻手摁在腦袋兩邊,人卻不知何時已經靠入我的雙腿之間。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皺起了眉頭,還在不放棄地想坐起來。

  傅巒眼中一緊,一瞬間,用力更猛。

  「一句不懂,就可以同你無關了是麼?」傅巒的呼吸越來越近。

  「傅大哥!我不懂,你可以好好告訴我,這樣算什麼?!」

  「又是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傅巒咬牙切齒地看著我,一下子用手捏住我的下頜,「就是這副模樣……就是這副模樣……」

  傅巒指間的力道簡直快把我的下頜擰下來,我吃疼地不禁對他怒目而視。

  「把人逼作瘋子一般……」隱忍的聲音裡出現些許顫抖,傅巒的眼睛又紅了幾分。

  他緩緩逼近,似乎想用力將我看穿一般地怒目相視。

  「快放手!」我立刻將臉側向一邊。

  失控的呼吸一下子噴吐在耳際,我於是手腳不安地又是一陣反抗。

  「啊!」

  我短促地驚叫了一聲,耳朵上傳來劇痛,傅巒他,竟然下死力咬了一記自己的耳朵?!

  「很痛?」傅巒的唇上染上了星點的紅艷,他苦笑起來,「這點痛,是不及我心上萬分之一的。」

  我慢慢地轉過自己的臉,正視近在咫尺的眉眼,道:「傅大哥是在怨我。」

  傅巒的眼中升起不明的光,強烈卻又脆弱,他緊緊抿住嘴唇,點點的嫣紅下,是泛白的唇色。

  「我也想怨你……」他慘淡地勾了勾嘴角,「為何不怨你……」

  「傅大哥若因佑熙有了不痛快,佑熙甘願受罰,只是……」我心中漸漸地升起很多沉重的東西,連帶著聲音都有些沙啞,「現在這樣,傅大哥是折辱了自己。」

  傅巒眼中一震,忽地不言語,他望著我,似乎時間靜止了一般。

  良久,他用額頭抵上了我的額頭。

  他仍舊用力地壓著自己,只是剛才那股狂亂的氣息慢慢地平息下去了。

  「我只問你……」他的聲音變得很低,似乎是從胸中悶悶地發出來的,幾乎輕不可聞,「有沒有那麼一刻……你……」

  傅巒的眉心皺了皺,似有猶豫,似有掙扎,似有混亂。

  房內交織著各種藥材清遠的氣息,像是一間遺世的幽地,連同空氣都流轉地比平時緩慢一點。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此刻將所有柔軟和狼狽都暴露出來的這個人,自己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從前那個惡言惡語,倨傲灑脫的他。

  他的憤怒和不甘,我似乎明白了幾分。

  我深吸了一口氣,胸中狠狠地一亂,卻又很快回轉,開口道「傅大哥,我……」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我和傅巒都身形一滯。

  傅巒死死地盯住我,沒有一點動作。

  我撇開自己的視線,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朝著門外喊道:「何事?」

  小冬瓜的聲音很有分寸地傳進來,道:

  「爺,宮中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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